人生下来刚会牙牙学语,父母就教着称呼人。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姑姑、叔叔、伯伯、哥哥、姐姐等。及至能说完整的话语了,又教着称呼亲戚朋友,街坊邻居以及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长辈。
农村孩子对自己家的亲戚或者本村人除了平辈按年龄称呼余都按辈分称呼。辈分大的孩子一出生就有称他或她叔叔、姑姑、老姑的。而辈分小的活到一百岁,也有称他或她孙子、或侄媳妇、孙媳妇的。不是本村的也不是自家的亲戚,则按年龄称呼。与父母年龄差不多的称叔叔伯伯,大娘、婶子。年纪大的爷、奶奶。与自己年龄差不多的称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在我童年时农村不称阿姨,仿佛阿姨这个称呼是城里人的专用名词。也不能随便称别人姨、舅、姥娘、姥爷。因为一叫就变成了父亲的小姨子、小舅子、丈母、丈人,有占人家便宜之嫌。
农村对称呼很讲究,尤其上年纪的人,称呼错了他会和你急,说你没教养,不懂礼节。婚丧嫁娶、走亲戚人了酒席,南庄北疃的碰上一块,要先问清辈分年龄,怎么称呼。否则往往因为称呼错了而不愉快,甚至动了干戈。那一年我堂哥结婚,来的送客是堂嫂的本家爷爷。曾与堂叔一起同过学。没定亲前二人见面兄长弟短的很亲热,成了亲家就比堂叔高了一辈。堂叔敬酒时仍对他称兄道位送客觉得在客人面前降了辈,吃了亏,丢了面子。于是,借大发脾气。说他孙女嫁错了人家,嫁了一家不懂礼仪的土鳖。摔了一个杯子又摔了一个杯子。按乡俗,结婚这天,女方的送客地位最高,故称“难送”。堂叔怕他搅了席,忙赔礼道歉。直到村干部出面相劝才平息干戈。
小时候到谁家去借东西,父母先嘱咐进门称呼什么,以不失礼节。在公共场合,只有大人之间可以称同志,小孩子得按年龄叔叔伯伯地称呼。
自从上小学后,我在称呼上开始困惑起来。那时候农民称伯伯,解放军称叔叔,工人称老大哥。如果按我们那时的年龄称农民伯伯,解放军叔叔都好理解。称工人老大哥就有点匪夷所思了。工人到底是谁的大哥呢?工农兵的辈是怎么排的?在学校里,校长这样称,老师这样称,同学们也这样称。在社会上,书本上这样称,广播喇叭里这样称,报纸上也这样称。记得那年代全民兴写诗,男女老少一夜间都成了诗人。我们的老师是全学校有名的诗歌能手。印象中她细高挑,面皮红润,声音洪亮。其他老师都称她江姐。上课时把她写的诗抄在黑板上教我们读:
“三面红旗”迎风展,
超英赶美齐争先。
工人老大哥冲在前,
造出汽车和轮船。
农民伯伯跑步撵,
粮食棉花堆成山。
解放军叔叔握钢枪,
保卫祖国是模范。
一天等于二十年,
共产主义在眼前。
老师还给我们布置了作业,根据她诗里的内容写一首歌颂工农兵的诗,在学校赛诗会上朗诵。
此外,学校还组织我们帮农民伯伯捡麦穗,邀请工人老大哥讲故事,给解放军叔叔写一封信。后来又学雷锋叔叔。称雷锋叔叔毫无疑问,因为雷锋是解放军,当然应该称叔叔。学校里的黑板报,标语口号都写着向雷锋叔叔学习。我还参加了学雷锋小组,在班里介绍学习雷锋叔叔的机会。
经过多种形式的宣传教育和政治熏陶,农民伯伯、解放军叔叔、工人老大哥的称呼镌刻在幼小的心灵中。在路上碰到农民,啪! 一个敬礼:农民伯伯好!碰到身穿军装的,啪!又一个敬礼;解放军叔叔好!碰到工人模样的,啪!再一个敬礼:工人老大哥好!也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接受这种机械的称呼。
我一个小同学叫谭小牛,既顽皮又滑稽。剃着个小平头,瞪着对圆溜溜的小眼睛,很神气,天生的相声演员材料。他爷爷是农民,爸爸在齿轮厂当工人,大哥在北京当兵。有一天放学回家,正碰上他爸爸从县城回来。他接过爸爸的提包跑回家告诉爷爷:农民伯怕,工人老大哥回来了。他妈以为是大儿子回来了,高兴地迎出去,一见丈夫问,大牛呢?丈夫反问一句,大牛回来了?妻子说,小牛不是喊他大哥回来了吗?丈夫知道是谭小牛恶作剧。哈哈一笑说,是你大哥回来了。爷爷训斥小牛说,以后不许那样称呼。谭小牛理直气壮地说,老师教我们这样称呼的,不信你问老师去。爷爷是农民伯伯,爸爸是工人老大哥,哥哥是解放军叔叔,一家人的辈分全打乱了。后来,村里开忆苦思甜会,又称贫农老大爷,军属老大娘。学生中看称爷爷老大爷,有称奶奶老大娘的,惹出不少笑话。
少年儿童时这样称呼还情有可原,青年时代再这样称呼就令人啼笑皆非了。
有一个叫秋叶的同学,家里姊妹多,上到三年级就退学回家帮父母干活。秋叶自小老实善良,吃苦耐劳。一年三百六十日,除到地里干活,就在家里编草制品挣钱,十七八了还没到过镇子上。十九岁那年,亭亭玉立的秋叶经人介绍,认识了一名姓于的军人。军人被秋叶的漂亮打动,一见钟情。二人订了婚,去县城照了相。军人回部队后不断给秋叶来信,秋叶不会写信,每封回信都求人代写。三年后军人提了排长,原计划回家结婚,由于特殊任务,军人来信要秋叶到部队结婚。没出过远门的秋叶犯了愁。此事又不能别人代着,只好让同伙把她送到蓝村火车站上了火车,经过一夜一天的颠簸,第二天傍黑才到达太原车站。未婚夫派公务员和司机把她接到营地后,已是晚上九点多钟。未婚夫和班长战士们将她迎进宿舍。生来就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度过夜晚的她,看到又白又亮的电灯,刺得眼花缭乱。她坐在床上,心跳到了喉咙,望着站在身边的战士们,自己慌了神。她看到战士们一样的军帽,一样的军装,一样的个头,一样的脸膛。加上疲劳和羞涩,脑子里一片空白,认不出哪位是自己的未婚夫。
农村姑娘来部队结婚认错了人,不是什么新鲜事。未婚夫怕她闹出笑话,就主动地站出来给她介绍。这是咱们的指导员,这是咱们的副排长,这是一班长小李子,这是二班长小王……还没等未婚夫介绍完,秋叶激动地站起来说:叔叔你坐下说,站着怪累的。话出口,满屋战士哄堂大笑。秋叶的脸顿时变成紫茄子,知道自己闹出了笑话。这时,指导员严肃地说,笑什么?没礼貌,都给我回去。
战士们走后,未婚夫哭笑不得地对秋叶说,怕闹笑话怕闹笑话,还是闹出了笑话。我主动给你介绍难道你还认不出我来?秋叶羞愧地含着泪说,你们都一个模样,被电灯一耀,谁能认出来吗。未婚夫说,那也不能称叔叔呀。秋叶说,念书时不是都称解放军叔吗。
消息很快传遍军营。有几个调皮的班长来找排长,见了秋叶问一声:大嫂,你叔叔在家吧,大嫂,和你叔叔睡得香不香。一听到战士们的取笑,秋叶心里又悔又恨,恨不得立刻离开部队回老家。
秋叶和排长的婚姻只有“执子之手”,却无“与子偕老”。当然,两人分手的原因虽不只是因为那声“叔叔”,可是在两人新生活即将开始时,那尴尬的一面也不是一点关系没有。
“****”时期,将称呼赋予“阶级性”和“政治性”。村里的“地富反坏右”,见了面没有敢按辈分称呼的,都是直呼其名。即便叫,也左顾右盼等周围没人时叫声叔叔伯伯的。那些声明与父母划清界线的“革命派”首要的一条就是取消对父母的称呼。喊什么什么分予或直呼其名。这也足见称呼的重要性。,
如今,称呼虽已消除了阶级性、政治性和社会性,回归于传统的礼仪礼貌,但每当回忆起我们无知可笑的少年时代,总有一种隐隐的情思和淡淡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