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重重不是山,千里迢迢在眼前。雷声隆隆不下雨,雪花纷纷不觉寒。
这支推石磨的谜语不知道何人何年何月何地所编,形象生动地描述了推石磨的过程。且用词对仗工整,字优美。用石头重重比喻上下两扇石磨,用千里迢迢形容推石磨时不停地围着磨台转,用雷声隆隆渲染石磨转动的响声,用雪花纷纷表现面粉下落的情景。
上世纪六十年代之前,我们村里没有机器磨,更没想到用机器磨面。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一盘石磨,靠这种远古时代老祖宗留下来的工具粉碎粮食,填肚裹腹。
我们家的磨屋中央,立着一盘石磨。盘石磨的石头是红褐色的,很重。七八岁时,我自己推着转动起来很吃力。磨重推出来的面粉就细,南邻北舍推年磨都俄家的石磨用。
过去农家推石磨都是老婆孩子们的营生。我们那里管结了婚女人叫“家里人”,管男人叫“外头人”。“外头人”只管外面的大事和体力活,“家里人”负责家里的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吃喝拉撒睡。是最重要的,要把粮食变成饭,断了粮,谁家的媳妇做饭就离不开石磨。大姑娘一做了媳,先接过婆婆的磨棍。下雨阴天,男人在炕上睡懒觉,女人得抱着匿棍推磨。如果不是家里断了粮,谁家的媳妇做饭时端着瓢出去借,老人会指着这个媳妇的脊梁骨笑话,说这家的媳妇是腚沟里夹柿子——漤(懒)不出正经漤(懒)来。推石磨成了家庭主妇自觉性、习惯性、经常性的体力活。
我八九岁时,母亲就让我帮她推石磨。母亲反手拉着磨棍,我菇面推。添个蛤蟆四两力。虽然那时我没有多少力气,稍一使劲,母亲就感到轻快,石磨转得也快。自此,母亲每次晚上或下雨阴天就让我帮她推。
开始推石磨,有种新鲜感,走着转着数着圈儿。推的次数多了妞厌烦了。八九岁正值玩耍的黄金阶段,外面有同伙勾引着,栓都嗟,,拴不住。帮妈妈推磨时,人在磨屋心在外。脑子里尽想些捉鱼掏鸟、弹琉璃蛋之类的事。想走走不掉,心里急得鸡刨狗爪的难受。我便心生一计,与同学们商量好,等母亲再让我帮她推磨时,同学们就到门口叫我。母亲问叫我干啥,我就说他们有道算术题不会,让我解答。这一招很灵,同学们在门外一叫我,母亲就让我去。一次两次三次,母亲还相信,叫得次数多了,母亲就怀疑了。“没有不透的墙”,“贼不打三年自招”,何况我们玩些幼儿园小朋友藏猫猫的把戏。虽然母亲知道我出去玩,还是让我去。她自己一个人吃力地推着石磨。至今母亲推磨的形象还在我脑屏上显现:一个头发花中红女人,抱着磨棍弯着腰,吃力地走着,不时地发出喘咳声。汗珠她那瘦削的脸上淌下来,一颗一颗滴在脚下,洇湿了磨道。
令我歉疚的是生活困难的那年春天,全家人都以糠菜充饥。少量的玉米、大豆磨成面搀进野菜里蒸成菜窝窝给老人和我们兄妹们吃。一天过午,母亲让我帮她推两瓢豆面。我推过小麦、玉米、高粱;推过荞麦、谷子、穆子;也推过瓜干、棉籽饼等。所有用石磨磨的食物中,数磨大豆最慢最重。母亲因缺乏营养,腿肿得磨棍粗,走起路来很吃力。玩心很重的我经不住同学们的诱惑,推了二十来分钟,那个叫狗蛋的同学又在门外叫我。母亲回头看了看我,用手抹去我额头上的汗,苦笑着说:“去吧,玩一会快回来。”我像接到****令蹦着跳着跑出去。
当暗淡的太阳落在西边的树梢上,我肚子里的饿蛤蟆开始咕咕地叫起来,就跑回家去吃东西。我推开街门走进院子里,既看不到磨转也听不到磨响,我以为母亲推完了。喊了一声也没听到回应,到磨屋里一看,见母亲趴在磨道里。我哭着喊着摇着母亲的肩膀。母亲睁开眼,笑了笑说:“刚才晕了,在地上睡着了。你饿了吧,快去吃点干粮吧。”我的泪水刷刷直流,我知道母亲是饿晕的。我为我的贪玩感到愧疚。我扶起母亲说:“娘,你歇着吧,我推。今后我再也不出去玩了。”母亲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好孩子,咱娘儿俩一起推吧。”
我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这是我帮母亲推磨以来最出力的一次。我泪水朦胧的眼里,看到石磨飞快地转起来,磨顶上的豆子不停地减少,磨台上的豆面像小山一样增高增高。
推完了磨,当母亲把金贵的豆面收到小笸箩里的时候,对门二大娘端着瓢来了。她说家里一点粮食没有了,孩子们在家里饿得哭,借你半瓢豆面,回家蒸菜团子给他们吃。母亲接过瓢,从笸箩里挖了一瓢豆面递给她。一瓢豆面现在看来微不足道,但在那个饥荒的年代,一瓢面一碗粥就可以救活一条命啊!
母亲的伟大感动着我。她那朴素的舍己为人的善行,像种子样埋在我心灵深处。每当看到别人有苦有难,就想到母亲当年的牡举,遂动恻隐之心。
我们兄妹四个,我是老大。到十三四岁的时候母亲爸组织领导推磨的任务交给了我。俗话说:马车不拉不走,石磨不推不转。推石磨既要有力气,还要有耐力。我们家人口多,推一次磨,吃不几天。星期天节假日,别的孩子在街上玩,我们则“千里迢迢”地在磨道里转。有时候晚上还要推。我反手拉着磨棍,妹妹和二弟轮流着在后面推。妹妹自来就没有多大的力气,二弟干活耍滑偷懒,推磨所需的力,都从我身上摄取。春乏秋困,当我累得筋疲力尽,浑身冒汗时,我就朝着二弟发脾气,说他推磨不用力。二弟立即反唇相讥:“你怎么知道我不用力,你走几圈我走几圈,跟趟就行。”
望着、磨顶上的粮食,走一圈不见动,走十圈不见少,心里又烦又躁。为了图快,就要小聪明。磨顶上有一个食眼一个麸眼,磨粮食用食眼,推款子用麸眼。磨粮食时麸眼里插两根炊帚苗(高粱穗去了粒),可以控制面粉的粗细。粗了自然推起来就快。我把炊帚苗向下按了又按,结果推出的面粉里有不少四棱渣,母亲把渣子箩出,再让我们推一遍。结果事没少费,力没少出,还惹得母亲不乐意。我懂得了什么叫欲速则不达。
最烦人的是推年磨。我们这里有个风俗,正月里不动磨,一正月的粗粮细粮必须春节前磨完。要推完一正月的口粮,全用人推得推七八天。尤其是推小麦,边推边箩,头面一遍,二面一遍,麸子再一遍,连着推三四遍,让人又累又烦。母亲就叫我到生产队饲养屋里借驴推。生产队里牲口少,推年磨轮流着用,推一天还得给饲养屋两斤麸子。说得晚了没有好牲口。我到饲养屋去借时,饲养员说,营生好的驴都借出去了,栏里只剩下那头小叫驴,不嫌,你就用。我知道那头小叫驴嘴馋,又懒。推磨时人不能离开,要不住地吆喝着它。我想,它总比人拉磨轻快,凑付着使唤吧。我把小叫驴牵到家,母亲把它套到磨上,又给它戴上遮眼,让我看着。小叫驴开始拉磨时还比较规矩,也有劲。加上我不住的“哈”、“哈”地吆喝它,它走得很快。小叫驴的假积极慢慢使我放松了对它的警惕。就在我到屋里喝水的空挡,它的老毛病又犯了。它歪着头边走边舔磨台上的面文粉,光吃还不要紧,它张着两只大鼻孔把面粉吹得满磨道里是,像撒了一地石灰粉。我又气又急地把它的笼头一挣,拿起笤帚疙瘩就朝它的头上敲。小叫驴也不是个好欺负的主儿,它驴脾气一上来身子猛地向前一冲,套夹棒啪地一声断了绳。脱了套的它抬起后狠狠地蹬了我两蹄子。我一屁股鐓在磨道里。母亲闻声赶来,扶起我让我走走看。幸好骨头没伤着,只是腿上有两块紫血。母亲既心疼我,又心疼面。强忍泪水说:“借不着好驴就算了,我和你爸晚上推。
农人们对石磨很崇拜也很神秘。正月里不动石磨,过春节磨眼里要装满粮食。石磨上要贴上“福”字“囍”字,磨屋门贴上“五谷丰登”、“粮食满囤”之类的对联。元宵节磨顶摆上“升鸡”、“升虫”。晚上,端着面油灯围着磨盘照三圈。
上世纪七十年代,机器磨慢慢替代了石磨。闲置了几年后的石磨,人们便把它拆下来垫路、铺街、堵窖子口。当年青岛知青在我家旧屋居住时,把两扇红褐色石磨当成锻炼身体的器具,用胳膊夹,用肩膀扛,双手举顶,将没用完的力气释放到石磨上。现在也不知道那两扇石磨哪儿去了。
近几年,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和食品标准化意识的增强,那些吃腻了机磨面粉的人们又想到了石磨面粉。旅游点的农家餐馆里安上石磨,小毛驴拉着磨面。让游人既能欣赏这一古老的风景,又可享受到传统的石磨面食。经济头脑灵活的农民,又重新建起了磨屋,加工出售石磨面粉、面食,很受城里人欢迎。石磨面粉是在纯自然状态下加工出来的食物,加工时不用搀化石粉,石磨自己调温控温,也没有任何添加剂。做出的食品原汁原味,劲道香甜,安全绿色。但更重要的一层,是在品尝的同时,回昧一下祖先留下来的文化遗产,把中华民族的传统文明一代一代传承下去。闭上眼,我的耳膜仍在隆隆的石磨声中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