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在人前曾自认“老糊涂”,也有人真把她当成老糊涂加以评说。这样评说贾母,粗看似有几分道理,细加琢磨,情况却未必如此。
贾母一出场即已“鬓发如银”、有人搀扶(当然,这种搀扶象征意味大于实际意义),老则老矣,却绝不糊涂。有些场合,贾母的糊涂并非真糊涂,而是用心良苦的假糊涂,无可奈何的装糊涂——借用清人郑板桥号称“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1698~1765年),画、诗、书均卓有建树,独具一格,被誉为“板桥三绝”。康乾年间科举入仕,为官清廉,颇有政绩;但官运欠佳,从政十余年,始终是个七品芝麻官。的话来说,便是聪明人的“难得糊涂”。
“难得糊涂”四字,是郑板桥书以自勉的座右铭,也是他从官场沉浮、人生坎坷中总结出来的为人之道、处世哲学:“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③转引自杨樱林、黄幼钧编著《郑板桥》,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38页。钱泳《履园丛话》箋注云:“郑板桥尝书四字于座右,曰‘难得糊涂’,此极聪明人语也。余谓糊涂人难得聪明;聪明人又难得糊涂,须要于聪明中带一点糊涂,方为处世守身之道。若一味聪明,便生荆棘,必招怨尤,反不如糊涂之为妙用也。”③此一诠释,颇为中肯。
如果说郑板桥的“难得糊涂”多用于处理社会人际关系,意在“退步”“心安”,“守身”自保,但求避祸,不图得“福”,那么,贾母的“难得糊涂”则多用在处理家庭人际关系,意在进退有度,适可而止,但求无隙,乐得自在。在“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的贾府,贾母地位至尊、身份特殊。论家族等级辈分,她是至高无上的“老祖宗”,一言九鼎,一呼百诺,至少在荣府上下,没有一个人敢于公开挑战她的权威,抗拒她的旨意;论家庭权力结构,她是荣国府的“超一把手”,即具有“一把手”的终极裁决权力(如果需要或必须她裁决的话),却不干“一把手”的日常事务,实际上她早已退居“三线”,过着几近全退的休闲生活,而把家政大权交给了二房儿媳王夫人(属“二线”人物),实际掌管大权则落在大房孙媳、王夫人内侄女王熙凤(属“一线”人物)之手——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不会轻易站出来干预家政或家事,动用“一把手”的终极裁决权力。她的至高无上权威,终极裁决权力,她的杀伐决断气势,排难解纷能力,在严斥贾政下死手毒打宝玉、平息贾琏凤姐家庭风波、阻挡贾赦“收房”鸳鸯丑行等一系列重大事件中,充分显示了出来。
虽然这位年轻时“伶俐聪明”胜过王熙凤“十倍”的“老祖宗”,而今宝刀不老,必要时还发挥点“余热”和余威,但毕竟已是风烛残年,来日无多,少管闲事,少生嫌隙,自寻乐趣,颐养天年,才是她生活的第一要务和刻意追求。作为一个享尽荣华富贵、饱经人世沧桑的老年贵妇,贾母在荣府现今虽还拥有权威和权力,却并不恋栈,更不迷信、滥用自己的权威和权力(像王熙凤那样)。她深知,在一个人丁众多、关系复杂的贵族大家庭里,自己不得已动用权威和权力,也不过是一种威压或震慑,并不能替代亲情与和睦,有时为了化解威压或震慑造成的尴尬和怨气,她不得不倚老卖老,装点糊涂。
就以处理贾赦企图“收房”鸳鸯一事来说吧。第四十六回,当鸳鸯“拉了他嫂子,到贾母跟前,一行哭,一行说”,哭诉了邢夫人串通她嫂子哥哥如何威逼利诱她给贾赦作侍妾过程后,“贾母听了,气的浑身乱战,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因见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就事论事,此时该挨骂的本应是并不在场的贾赦和邢夫人,贾母气急之下,迁怒于王夫人,自然是委屈了她。但换个角度看,贾母一时的气话中又何尝不含有借机警告包括王夫人在内的在场晚辈之意——其后的一些事实也证明,贾母的警告并非纯属多余。不管贾母训斥王夫人等的话是否有借题发挥之意,但就眼前语境而言,的确可算一种以威压人、伤及无辜的失言,并造成众人心中各有想法却又不敢吭声的尴尬局面:无端挨骂的王夫人“忙站起来,不敢还一言”,“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虽有委曲,如何敢辩;薛姨妈也是亲姊妹,自然也不好辩的;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李纨、凤姐、宝玉一概不敢辩”。唯有“迎春老实,惜春小”,不懂一点人情世故,“窗外听了一听”,便冒冒失失“走进来陪笑向贾母说:‘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老实人、小孩子说真心话,打破了尴尬的沉默——这可能带来转机,也可能局面更糟,关键在于贾母如何应对处置。以“老祖宗”至高无上、一言九鼎的权威,换个“禀性愚”之人(如邢夫人者流),即使心里知错了,嘴上也绝不会认错,为了维护自己权威和面子,还会给冒失犯上的迎惜二春狠狠一顿教训和臭骂。这样压制虽可封住众人之口,却难服众人的心,可以逞威于一时,却会失去真正威信,更会影响家族亲情和亲戚关系。“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贾母,当然绝不会干这种真糊涂的蠢事。面对两个小孙女的直言,她不仅有从谏如流、闻过则喜的雅量,更善于因势利导,装点糊涂,及时把迎春惜春的直言当成自己顺势而下的台阶和化解尴尬、怨气的契机。迎春惜春的话“犹未说完”,贾母便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他极孝顺我,不象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委屈了她。”几句话扭转了僵局,引来了薛姨妈很有分寸的客气对答。贾母又趁机把说话对象转向宝玉,借这个婆媳二人共同的心肝宝贝做桥梁,委婉而又十分得体地传达自己对王夫人的歉意:“宝玉,我错怪了你娘,你怎么也不提我,看着你娘受委屈?”宝玉善解人意地作了几句辩白后,贾母又进一步要求宝玉:“……你快给你娘跪下,你说太太别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纪了,看着宝玉罢。”贾母对宝玉说的话,都是说给王夫人听的,句句贴近心窝,字字感人肺腑。做儿媳的王夫人,听了婆婆这番用心良苦、自认“糊涂”的话,看了由贾母导演的祖孙二人的“对口秀”(贾母自知,要宝玉代她向王夫人认错“跪下”,只是作秀,做儿媳的断无坦然接受之理),纵有天大的“委屈”也会化解,一时尴尬的僵局很快化为亲情洋溢的欢声笑语,加上王熙凤不失时机的插科打诨,由贾赦企图“收房”鸳鸯一事引起的种种不快,便化为“众人都笑起来了”的皆大欢喜结局。贾母倚老卖老自认“老糊涂”,以化解一时的尴尬和王夫人的委屈,恰恰证明她绝不糊涂,而是聪明人“难得糊涂”,“糊涂”中更见聪明,充分显示了她人情世故的洞明练达,为人处事的圆融周到。
一个人一味糊涂不行(那是真糊涂、“老糊涂”),过于聪明也不好(那是假聪明、小聪明)。妙在该聪明时得聪明,该糊涂处且糊涂,这才是真聪明,大聪明。“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汉书》六五《东方朔传》。“至察”,极其明察;“徒”,党,同伙,朋友。。一个人事事明察秋毫,穷根究底,装不得半点糊涂,很难与人相处共事,自己也活得很累。贾母尽管口头上没讲过什么深奥的为人处世道理,但在实际处理大家庭种种人际关系时,却显示出她是深谙此道的。
自古以来,封建大家庭种种复杂人际关系中,婆媳关系也许是最为敏感、最不好处的。以贾母与王夫人的婆媳关系来说,似乎平时还算不错,但是一旦在某个重大问题上二人出现分歧,婆媳关系也就变得微妙起来。比如王夫人撵逐晴雯,对贾府高层主子们来说本不算大事,但由于涉及为宝玉择妾问题就被看成了大事。在这个问题上,王夫人明知自己与贾母存在严重分歧,但她为了维护似与自己性命攸关的切身利益(因为宝玉是她的命根子),既不愿放弃己见,屈从贾母,又不敢背不孝恶名,与贾母分庭抗礼,于是她一反平庸木讷、看似老实的常态,处心积虑演出了一场先斩后奏、阳奉阴违、两面三刀的绝妙好戏。第七十八回,当王夫人违背自己曾经当众作出的先回贾母、再逐晴雯的承诺,迫不及待地背着贾母撵逐晴雯之后,一天“往贾母处来省晨,见贾母喜欢”,才“趁便”回了此事。回事过程看似闲闲的摆家事,实质上却是婆媳间一场外闲内紧、貌合神离、明亲暗斗的心理战。
王夫人先是十分低调地把撵逐晴雯当成一般“裁员”来回,除了说“她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外,更谎报晴雯病情,称她长年“病不离身”,“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更有趣的是,王夫人在回事时为了先封住贾母的口,堵死晴雯重回贾府的一切后路如果晴雯不早夭而宝玉又苦求贾母召回她,这也并非不可能。连袭人都一再宽解宝玉说:“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晴雯)进来也不难。”,她还特别补上一句:晴雯“若养好了也不用叫她进来,就赏她家配人去也罢了”。贾母听了王夫人所回撵逐晴雯一事及其“理由”,大出意外,针锋相对指出:“晴雯那丫头我看她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都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谁知变了。”这不仅明确否定了王夫人撵逐晴雯的行径,对晴雯的美丽聪明、心灵手巧和言谈锋利作了充分肯定,而且更把自己要让晴雯将来“给宝玉使唤”(即作侍妾)的初衷和盘托出。对贾母选中晴雯,她不敢公开反驳,而是刻意明捧暗驳、寓驳于捧:不说贾母选错了人,而说贾母“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怪晴雯“命里没造化”得了“女儿痨”,又人大心大变得“调歪”起来——她指控晴雯的“理由”或罪名一点未变,只是换了一种说法。紧接着王夫人又用欲抑先扬、欲擒故纵的策略,把晴雯虚夸一句之后,就说她“只是不大沉重”,即断言晴雯举止轻浮,作风不正。说到此处,王夫人特意举出袭人与晴雯对比。在把袭人着实夸赞一番之后,明确向贾母报告,她已把袭人正式内定为宝玉侍妾,并已停止了她丫头“月分钱”,按姨娘待遇每月发银二两。在此,王夫人无异于示意贾母:为宝玉择妾一事,有我当妈的做主,不劳老太太过于操心;逐晴取袭,已是铁板钉钉,毋庸更改,没有什么好商量的。贾母是个识大体、知进退的人,眼见事已至此,话已说绝,与其继续坚持己见,和王夫人说长道短争论下去,甚至动用“老祖宗”权威迫使王夫人改变决定,不如装点糊涂,顺水推舟,接受王夫人早已煞费苦心铸就的既成事实。
在为宝玉择妾问题上,贾母与王夫人的分歧,不只是择妾标准和价值取向的分歧,归根结底,这反映了她俩为人、气质、秉性、情趣等方面的巨大差异——她们原是两种根本不同性格类型和人格类型的人。贾母虽然是装糊涂作出退让妥协,勉强接受了王夫人的实际选择,但这并不等于她真正认同了王夫人看事取人的角度和识见。她最后一席话意味深长,看似随意说来,实是有的放矢,否定和批评了王夫人像防贼似的防范丫头们亲近宝玉的愚蠢行为。这就是说,贾母虽然“难得糊涂”地接受了王夫人逐晴取袭的既成事实,却在绵里带刺的保留意见中,更显现出她过人的精细和洞明。谁说贾母对宝玉是一味糊里糊涂的纵容溺爱,她对宝玉种种“淘气”的宽容、放心,至少在一定范围内恰恰是基于她对宝玉奇特言行的深刻洞察和充分理解。
对贾母这样一位饱经沧桑、见过世面的贵族老太太,我们的确需要刮目相看,绝不可等闲视之。尤其是为人处世方面,她在“难得糊涂”背后,对世事人情的洞明练达,几乎达到炉火纯青地步。在这方面,贾府上下,无人能及。那位号称“脂粉队里的英雄”、“男人万不及一”的王熙凤,即使与迟暮之年的贾母相比,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不是说王熙凤不够聪明,恰恰相反,是“机关算尽太聪明”,不知满足,不知进退,不知容人,不懂得糊涂处且糊涂,得饶人处且饶人。因此,归根结底,这只是假聪明、小聪明,这种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而贾母聪明中难得带点糊涂,却是真聪明、大聪明,难怪她活得自在,福寿双全。
尽管荣、宁二府面临后继无人、盛极而衰的厄运,她作为荣国公长子贾代善的遗孀也无力回天,直至她生命最后阶段,更亲身经历了贾府大厦将倾的祸变,而她过人之处则在于:当贾政等举家大小遇变惊惶失措、乱成一团之际,她却能处变不乱,深明大义,果断作出“散余资”精心安排种种善后的举措。贾母重用过凤姐,喜欢过凤姐,但她爱而知其恶,在临终弥留之际,还叮嘱擅权“致祸”的凤姐:“我的儿,你是太聪明了,将来修修福罢。……”
这是真聪明人、大聪明人对一个假聪明人、小聪明人的谆谆告诫——虽然这一告诫已经来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