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作为一部别开生面的人情小说,“虽其中大旨谈情”(第一回空空道人语),却不像一般人情小说(如“佳人才子”小说)那样止于“谈情”,而只是从“情”出发去写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展现复杂纷纭的人生世相。《红楼梦》所“谈”之“情”,当然不限于儿女之情、风月之情,还包括骨肉之情、亲友之情、家族之情以及其他人情,不过,儿女之情、风月之情,即人的情爱、情欲,是《红楼梦》书写重点之一。
《红楼梦》对人的情爱、情欲书写,大致可分为三块。全书重中之重的第一大块,当然是以“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的“意淫”者贾宝玉为核心或轴心,浓墨重彩、精雕细刻书写的宝黛钗的爱情、婚姻纠葛及其悲剧,同时也或多或少、或显或隐写到宝玉与湘云、晴雯等众多女儿之间的亲昵感情或朦胧恋情。第二块则是对贾赦以及贾珍、贾琏、贾蓉等“皮肤淫滥”者“调笑无厌”“云雨无时”的淫欲书写,市井二尤的“红楼”悲剧,鸳鸯的拒“婚”、抗“婚”等情节线索,与这块淫欲书写也密切相关,交织一起。第三块便是对贾府戏子奴婢,包括龄官与司棋的情爱书写,这一块尽管着墨不多,分量不重,却从情爱方面,展现了豪门底层人们的生存境遇和精神状态。
贾府虽被称为“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但对生活在底层的戏子奴婢来说,绝不是什么人间乐园,而只是一座装饰精美的牢笼。在此,我们不能不首先想到第三十六回一段发人深思、颇带象征意味的情节。爱上了戏子龄官的贾蔷,有次破费一两八钱银子买了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个小戏台”,雀儿“会衔旗串戏台”),兴致冲冲提来见龄官,对她说:“买了雀儿你顽,省得天天闷闷的无个开心。我先顽个你看。”说毕,“便拿些谷子哄的那个雀儿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逗得众人都笑说“有趣”,“独龄官冷笑了两声,赌气仍睡去了。贾蔷还只管赔笑,问他好不好。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龄官说贾蔷买雀儿笼子来是为了“打趣形容”她,自然是天大的冤枉,但能由鸟及人,由“衔旗串戏台”的雀儿想到自己学的演戏这行,由关雀儿的鸟笼想到关自己的“牢坑”,联想很有道理,表明她对自己的非人境遇有难得的悟性,对贾府主子把他们买来专供其消遣玩乐的行径表示了强烈不满。这段情节的意义已超越了事件本身,对于身处豪门底层,同样有着非人境遇的所有卑贱者来说,都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贾府几百号下人中,对自己非人境遇能有如此省悟的,除龄官外,似未见第二人。
龄官对自己非人境遇的省悟,意味着她“自我”意识中“人”的觉醒:尽管主子不拿自己当人看,但至少自己要把自己当人看,不要自轻自贱,奴性十足。龄官悟性很高,也是性情中人,兼之学戏中受到剧情内容和戏曲艺术的熏陶感染,不仅多情善感,更是个特立独行的痴情女儿。贾蔷也勉强算个主子(从小寄养在贾珍家长大的),但她爱上贾蔷,绝不像有些丫鬟(包括从戏子“转业”当丫鬟的芳官)那样是为了“攀高枝”、往上爬,而只是出自一个纯情少女的爱——她甚至还根本没想过这种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同时,她一旦爱上了贾蔷,就如痴如迷。第三十回,小说便从宝玉的视角,生动描写了龄官“画蔷”的痴情痴态。宝玉“隔着篱笆”看到,蔷薇花下的龄官,“眉蹙春山,眼频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又见她蹲着用金簪在地上画什么。经反复细看、比划揣摩,才发现画的是“蔷”字,“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有几千个‘蔷’”,直画到突下阵雨,“身上都湿了”,仍未停止。后来,还是宝玉大声提醒,她才从痴迷中醒过来,而她也同时提醒宝玉自己正淋着雨呢。这段情节完全从宝玉视角写来,叙述者中止了一切判断,宝玉对龄官只见其人其行,不知其名其意(画“蔷”用意),却十分传神地表现了龄官对贾蔷念兹在兹、时刻不忘的一片痴情,当然,也一笔并写两面,同时表现了“局外”观察者贾宝玉本人细心关注体贴女儿的情痴性格。蔷薇花下画“蔷”字,“隔着篱笆”看“画蔷”;人美情美,意美境美,构思独特巧妙,极富诗情画意。
龄官的特立独行,更表现在她虽“身为下贱”,在主子面前却没有奴颜媚骨,甚至有点傲骨,即使对于宝玉这样女孩子们都喜欢的公子哥儿,她也表现出傲慢和冷漠。龄官唱戏在贾府戏班颇有名气,但宝玉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此前也不知那天见到在地上不断画“蔷”字的女孩子便是龄官。“一日,宝玉因各处游的烦腻,便想起《牡丹亭》曲来”,“因闻得梨香院十二个女孩子中有小旦龄官最是唱的好”,便“着意出角门来找时,只见宝官玉官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的让坐”。当他来至龄官房内时,“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文风不动。宝玉素习与别的女孩子顽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同别人一样,因进前来身旁坐下,又赔笑央他起来唱‘袅晴丝’一套。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起身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唱呢。’宝玉见他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划“蔷”字那一个”。龄官对宝玉这种少见的傲慢和冷漠,一不是作秀,二不是使气(她和宝玉原本不认识,不存在故意使气问题),主要原因,除了她固有的矜持外,更在于她太痴情于贾蔷,对包括宝玉在内的其他任何男性都毫不动心,甚至不屑一顾。宝玉笑脸央求龄官唱《牡丹亭》一段套曲,遭到她“正色”拒绝后,十分尴尬,有“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弃厌”的感觉,“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对第三十六回这段情节,蒙府本有批语云:“非龄官不能如此作势,非宝玉不能如此忍,其文冷中浓,其意韵而诚,有富贵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意。”龄官的特立独行和傲慢冷漠,也许使一般人难以亲近,但她这种相当“自我”的独立人格,对于被视为玩意儿的一个小戏子来说,还是难能可贵的。宝玉由龄官对贾蔷的痴情和对他的冷漠,更“深悟”出“人生情缘,各有分定”的道理,也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得到所有女孩子的感情。
显而易见,《红楼梦》对龄官的情爱书写,侧重在精神的、纯情的层面:从她同情人娇嗔使气的片言只语中,写出她对自己非人境遇的感悟;从日常的细枝末节中,表现她对情人的一往情深和特立独行的人格精神。
作为丫鬟的司棋,与作为戏子的龄官,非人的生存境遇基本一样,也都有正常人的感情需要和情爱追求。但司棋性格气质与龄官迥然不同,作品对司棋的情爱书写也大异其趣:既写她的爱,也写她的欲,从“爱”与“欲”、“灵”与“肉”的结合上,写她对情爱的执著追求,写她在禁欲的非人境遇下,为偷偷满足一下人的正常感情欲望而付出的沉重代价。
司棋也许缺乏龄官的悟性和浪漫,却有自己的质朴和刚强。对于奴婢的非人境遇,她说不出龄官那样发人深思的话,却以自己的行动和生命,向把人不当人看的奴婢制度作了大胆的挑战和殊死的抗争。司棋的姑舅表弟潘又安也是贾府的一名小厮,与她是亲戚关系,在府内府外(走亲戚)交往接触中产生了感情,这原是十分正常的。但,按贾府规矩,丫鬟必须服役到一定年龄,经过主子批准,才能在府内或放出去“配小子”,否则,自己有“私情”,就是违规犯禁,必遭严惩。正因为有这种约束奴婢、违背人性的清规戒律,司棋才只好与表弟秘密约会。不巧有晚二人在园子幽会时,被路过“小解”的鸳鸯无意发现。司棋“只当鸳鸯已看见他的首尾了,生恐叫喊起来使众人知觉更不好,且素日鸳鸯又和自己亲厚不比别人,便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双膝跪下求“千万别嚷”,又坦陈原委,叫出潘又安一起向鸳鸯“磕头”求情。鸳鸯出于好心和同情,答应了司棋的请求,并一诺千金,始终替她严守了秘密(第七十一回)。司棋与潘又安园中幽会她明知是“犯禁”,却情不自禁地冒险冲闯禁区,正像《旧约》中的夏娃与亚当在伊甸园中偷尝禁果一样,这与其说是色胆包天,不如说是人欲大于天,在大胆的情爱追求中隐含着某种“人”的觉醒。
正因为如此,鸳鸯虽然违背自己道德感“包庇”了司棋与潘又安的“犯禁”行为,二人却并没有因此忍痛割爱,斩断私情——或者说这种感情一发而不可止,他们想斩也斩不断。于是,终于事发,大祸临头。
第七十四回,由小小“绣春囊”事件引发抄捡大观园的轩然大波,看似小题大做,实是借题发挥。贾府长期存在、不断发展、日益激化的种种矛盾,都借此事为引信来了个总爆发,荣府在野的长房一派,更借此事向掌权的二房一派权力和权威提出了公开的严重挑衅。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在这突如其来的风波中,真正的受害者是一些无辜的丫鬟,而司棋便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司棋的老娘(外祖母)王善保家的原本是邢夫人的心腹,也是抄捡工作组成员中长房一派的主要代表,在抄捡过程中,她一直洋洋得意、盛气凌人,以为此一战胜券在握,殊不知欢喜老鸹打破蛋,恰恰在最后一站抄捡自己外孙女时抄出了问题,即从司棋的箱子里搜出了“一双男子的锦带袜并一双缎鞋”和潘又安给她写的“字帖儿”,“字帖儿”内容涉及二人私下往来、园中约会和互赠私物等等。证据“明明白白”,没有辩解余地。二房掌权派首席代表王熙凤见此情状“不怒而反乐”,在一旁幸灾乐祸,反唇相讥。王善保家的“一心只要拿人的错儿,不想反拿住了他外孙女儿”,丢人现眼,无地自容,只好自打耳光臭骂自己。而此时的司棋态度却反而异常镇静,“只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王熙凤“倒觉可异”,“料此时夜深,且不必盘问,只怕他夜间自愧去寻拙志,遂唤两个婆子监守起他来”,对她隔离审查。
司棋那次园中与情人幽会被鸳鸯无意发现,她可以下跪求情,而今事发,“私情”暴露无遗,她反而“无畏惧惭愧之意”,这看似异常,其实很正常,符合她的性格逻辑,是她在不同情境、面对不同的人所可能作出的不同反应。前后态度尽管截然不同,但她对情爱的执著追求和无愧无悔,却是一以贯之而又有所发展,这标志着在她自我意识中,“人”的觉醒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
这里要特别说明的是,作为引发抄捡大观园这场风波的那个“绣春囊”,正是潘又安给司棋所写的“小字帖”中提到“已查收”“所赐香袋二个”中的一个。小说叙述语言中虽未挑明,但细节描写却提供了确证。第七十三回,傻大姐是在离园门不远的“园内掏促织”时,“忽在山石背后”拾到“绣春囊”,第七十一回,鸳鸯也是刚进园门在“一湖山石后”首先发现司棋的,据此,可以确定,傻大姐所拾的“绣春囊”正是司棋赠给潘又安的两个“香袋”中的一个,显然是幽会时不慎遗失的。香袋一面男女“两个人赤条条的盘踞相抱”的绣像,不过是男女性爱的一种图像表征,象征意味大于所谓“春”意,与具体图示性姿势、性技巧的春宫画还不是一回事,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见了绣春囊,邢夫人“吓得连忙死紧攥住”,王夫人在闭门对凤姐追问绣春囊来历时,更是谈虎色变,“气色变更”,“泪如雨下”,尽管二人不一定是故意作态,但实质上就是假道学,是出自一种虚伪的道德感,因而显得极不协调,滑稽可笑。再说,绣春囊,只是两个情人间的表赠私物,纯属个人隐私,并未扩散,说不上“事关风化”,反而是邢夫人之流借题发挥把事闹大的。
在“诗礼簪缨之族”的贾府,真正放纵情欲、迹近兽性的荒淫无耻之事比比皆是,人们习以为常,见惯不惊,有的还被冠冕堂皇地合法化、合“礼”化,而一点正常的人性、人欲却被视为罪过和丑事,横遭禁锢和打击。主子们自己的纵欲与对奴婢们的禁欲可以并行不悖,对兽性与人性的善恶美丑评判更常被搞得错乱颠倒——司棋的不幸遭遇,正是这种错乱颠倒的充分表现之一。
在抄捡大观园后,作为第一批惩治对象,司棋背着有伤“风化”的罪名被逐出贾府。然而,她不认“罪”,不检讨,无所畏惧,无愧无悔,不仅维护了作为人的人格尊严,更表明她已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无愧于“人”,只是做了一个“人”所可能做的事。当她直着腰被押送出贾府大门的时候,意味着她精神上已彻底摆脱了奴隶枷锁,真正作为一个普通人重新回归了社会。司棋被逐出贾府后命运如何,结局如何,《红楼梦》原著前八十回来不及交代,或不需要交代,我们无从得知。
高鹗后续第九十二回,借人物之口作了补叙交代:司棋离开贾府回到家里后,因思念情人(私情事发后,潘又安偷偷逃离贾府,不知去向),“终日啼哭”,忽然有一天潘又安来了,司棋母亲“恨他没良心”,也嫌他穷(实际上他是“发了财”才回来的,只是故意暂不声张),“要打他”,也不许司棋嫁给他,母女之间为此发生争执,司棋一气之下撞墙而死;潘又安见司棋已死,便马上买来两口棺材,自己也一刀抹颈而死。司棋被逐出贾府后,原本有多种可能的结局,其中,当然也不绝对排除她和潘又安双双殉情悲剧结局的可能,问题是要把这种可能变成现实,就应当写出两人死的合理性或必然性。望眼欲穿、“终日啼哭”的司棋,好不容易盼到情人归来,双方刚一见面,还没来得及说点心里话,仅仅因为与母亲发生争执就一头撞墙而死,这已经不大可信;原本贪生怕死(不然,他不会事发后,背着司棋一个人悄悄逃离贾府)的潘又安,一旦发财归来,故意不露真相考验司棋,已是对司棋缺乏信任,而在司棋死后,并未见他有痛不欲生的感情,却突然买来两口棺材,自己视死如归、干脆利落地一刀自抹而亡,这更令人莫名其妙。缺乏真实性就不会有感染力,我们读到司棋与表弟双双殉情的悲剧结局,除了头脑里留下一连串问号外,根本谈不上为之动心动情。
《红楼梦》高鹗续书与雪芹原著思想、艺术水准不在一个档次上,仅从此例即可看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