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的六大丫鬟中,紫鹃不是个出头露脸的人物。她一不像鸳鸯、平儿和袭人那样背靠大树,人大面大,是贾府权势主子的亲信或心腹,常在贾府场面上出入走动;二不像晴雯那样“模样”出众、“掐尖要强”,容易引人注意,也招来种种是非;三不像香菱那样“仰慕雅女”、自有雅兴(与她“乡宦”之家出身有关),可以破格进入大观园小姐们的高雅生活圈,拜师“进修”诗艺,学习诗歌创作。如果说林黛玉原本少丧怙恃(代指父母),寄人篱下,那么,作为这位身世凄凉小姐的贴身丫鬟,紫鹃在贾府奴婢层中有点被边缘化,也并不奇怪;兼之,同林黛玉“喜散不喜聚”的性情近似,紫鹃平时也甘于寂寞,既不想出头露脸,也不愿招谁惹谁。她在六大丫鬟中名气和影响都不 太大,原是自然而然。
紫鹃原来“名唤鹦哥”,是贾母“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贾母见黛玉随身带来的丫头雪雁“甚小,一团孩气”,奶娘王嬷嬷“又极老”,黛玉使唤起来“皆不遂心省力”,于是便将她给了黛玉。不知何时,黛玉给她改名紫鹃,大概是取杜鹃啼血之义,这比“鹦哥”之名(有“鹦鹉学舌”之嫌)自然更有诗意。紫鹃从“老祖宗”身边“下放”到黛玉房里,便是独当一面、“级”升一等,算主管大丫鬟了,这一点同袭人情况类似。
人谓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其实也不尽然。她一向对晴雯就不错,待紫鹃则更好,好得超乎寻常。黛玉原本性情中人,对“下人”也是从性情出发,好便好得无以复加,不好也可能不屑一顾,不像深通世故的宝钗那样善于广结人缘,“大得下人之心”,其实她未必对哪个下人有多深感情。
紫鹃身为奴婢,她之于黛玉当然首先是忠心耿耿的贴身大丫鬟,对体弱多病的黛玉,从一般的衣食住行、起居梳洗,到日常的疗病服药、滋补养身,她无不精心侍候,体贴入微。而二人感情上的亲密无间、心灵上的息息相通,则大大超越了一般主奴关系。尽管黛玉身为主子,年龄也稍大于紫鹃,紫鹃却更成熟懂事,经常像姐姐似的劝解、开导她。一次,宝玉与黛玉因互相“试探”真情,反生种种误会,互相“生气”“拌嘴”,一个气的“砸玉”,一个气的“伤心大哭”,把才吃的药都吐了出来。“紫鹃忙上来用手帕子接住”一口一口吐出的汤药,同时对黛玉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着些。才吃了药好些,这会子因和宝二爷拌嘴,又吐出来。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过的去呢?”(第二十九回)这是体贴、劝解中带点委婉批评。第三十五回,宝玉挨打后,黛玉因与宝钗彼此反唇相讥,弄得情绪不好,“自立于花阴之下”,远远望着怡红院一起一起去探望宝玉的人,不禁浮想联翩,顾影自怜。紫鹃前来劝她回去吃药,她又抢白了紫鹃:“你到底要怎么样?只是催,我吃不吃,管你什么相干!”简直近于耍孩子脾气。紫鹃却仍笑着说:“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如今虽然是五月里,天气热,到底也该还小心些。大清早起,在这个潮地方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息歇息了。”就像个耐心的姐姐在苦口婆心劝导不懂事的妹妹似的。黛玉虽然嘴里说气话,心里非常明白紫鹃的情意,所以终于还是“扶着紫鹃,回潇湘馆来”。
紫鹃深知黛玉弄性使气,多半是为宝玉而起,而两人“口角”、怄气也多半因黛玉“小心眼儿”所致。就在那次因“金玉”之说宝黛发生“口角”之后,黛玉“也自后悔,但又无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闷闷,如有所失”。紫鹃揣度黛玉已有后悔之意却不愿说出口,于是便直截了当说黛玉:“若论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别人不知宝玉那脾气,难道咱们也不知道的。为那玉也不是闹了一遭两遭了。”黛玉还强作口硬啐道:“你倒来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么浮躁了?”对黛玉的反诘,紫鹃未予理会,继续往下说:“好好的,为什么又剪了那穗子?岂不是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3〗常常歪派他,才这么样。”在贾府上下,敢于如此直言不讳当面批评黛玉“浮躁”、“不是”和“小性儿”的,除紫鹃外,绝无第二人。紫鹃的批评其语也重,其心也长,此时此刻,她之于黛玉,与其说是主奴,不如说像姐妹、像知己,更像诤友。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紫鹃不仅为黛玉的生活和病体日夜操心,更为黛玉的终身大事时刻忧心忡忡。她眼见宝黛感情日深,臻于成熟,但这对有情人能否终成眷属,却还是个未知数,这既要取决于相爱双方感情是否忠诚可靠,更要取决于这种感情能否被家长(黛玉无父无母,实际上只是贾府家长)认可、接受,或至少能在家长中寻求到强有力的支持。
就相爱双方的感情而言,黛玉对宝玉的一往情深、如痴如迷,紫鹃亲眼所见,心知肚明,自不必说,但宝玉这个“爱博而心劳”的多情公子,对黛玉的感情究竟怎样,紫鹃心里却未必十分有底,还需要进一步证实——这就是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的情节。为了试探宝玉对黛玉的真实感情,紫鹃编了一个善意的谎言,说明年黛玉就要回苏州原籍,“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为了表明黛玉此一去不会再回来,还说黛玉走前要与宝玉各自归还小时候互送“顽的东西”。宝玉把谎言信以为真,一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呆病顿时发作,先是“只不作声”,“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后来“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李嬷嬷狠掐人中“竟也不觉疼”。一时间,上上小小,老老少少,乱成一团,哭成一片,正不知如何是好,等到把紫鹃叫来,“宝玉见了紫鹃,方嗳呀了一声,哭出来了”。贾母“拉住紫鹃”问明了情况,才知宝玉呆病是她“一句顽话引出来的”。宝玉恢复知觉后还出尽呆相,一听不得个“林”字(以为是林家来接黛玉的人),二见不得“什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以为是来接黛玉的船),闹了一些众人“不敢笑”的笑话。
从“一句顽话”引发宝玉呆病,虽可见出宝玉对黛玉的深挚爱情,但聪慧精细的紫鹃并不到此为止,想到“年里”曾听见有给宝玉定亲之说,此说是真是假,情况还须落实。于是,紫鹃在和宝玉闲谈中,故意用激将法套出他并没和宝琴定亲的真情,更激起他一次又一次的“发誓赌咒”。至此,她已心中有底、胸有成竹,这才恳切向黛玉进言:
“……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称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这是力劝黛玉一要“拿主意”、下决心,认定宝玉是终身唯一可靠的理想伴侣;二要抓住时机,趁贾母健在“作定了大事要紧”,因为黛玉“无父母无兄弟”,唯一可以信赖、可以倚恃的只有贾母。紫鹃一席话确实抓住了要害。黛玉与宝玉尽管感情上已到瓜熟蒂落之时,但婚姻大事却不容乐观。王夫人、薛姨妈两个老姊妹出于不同目的,都早有意亲上加亲结成儿女亲家,当然都是宝钗在婚姻竞争中的强大后盾,也是“金玉良缘”有力的鼓吹者或支持者;宝黛爱情及其“木石姻缘”,在家长中唯一可能的最高支持者则只是贾母,而贾母既有礙难开口之处,又是风前烛、瓦上霜,“倘或一时有个好歹”,后果不堪设想。事情的紧迫,形势的严峻,黛玉虽然心里清醒,却无人做主,难有作为,听了紫鹃的进言之后,她“便直泣了一夜”。只有紫鹃因身份、地位不同,又非婚姻竞争当事者,才敢于挺身而出,积极应对,不放过任何一点可以抓住的机会。有次薛姨妈、宝钗母女都来瞧黛玉,曾被黛玉一厢情愿想认做干娘的薛姨妈,一时兴起,便提到不如把黛玉“说”与宝玉。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听了薛姨妈的话,“紫鹃忙也跑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这与其说是紫鹃完全相信了薛姨妈顺口说的一句话,不如说是紫鹃故意借此话将薛姨妈一军,使她以后对宝黛“木石姻缘”即使不会助一臂之力、玉成其事,至少也不好自食其言、有意拆台。
紫鹃为黛玉终身大事如此煞费苦心,当然表明她对黛玉情深义重,同时,也因为这与她个人命运息息相关。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紫鹃是个青春少女,当然迟早也要嫁人。她作为贾府“家生女”,婚嫁无非有两种方式:一是“配小子”,即经主子做主,配给府内“家生子”或其他奴才“小子”为妻;二是做侍妾,即或是被男主子看中“收房”为妾,或是随女主子出嫁做“陪房”,其前途也可能是做女主子丈夫的侍妾(平儿便是一例)。紫鹃由于与黛玉关系特好,不愿分离,心里早就选定了作“陪房”的路,所以对黛玉未来嫁谁也特别关切。当宝玉“诧异”地问紫鹃为黛玉的亲事“你又着什么急?”紫鹃笑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我如今心里却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常;若去,又弃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设出这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这说得很清楚,紫鹃是把自身命运同黛玉婚嫁紧紧联在一起,黛玉不管嫁给谁,她都“必要跟了去的”,只是因紫鹃“合家在这里”(都是贾府的“家生”奴),黛玉如外嫁别人,她“若去”,或“不去”,都很为难,所以为此发愁。然而,紫鹃说黛玉外嫁只是一种虚设的假定,黛玉除了宝玉,绝不可能答应外嫁别人。她言外之意,实际是想要宝玉表明对此事的态度。宝玉一听恍然大悟,于是当即要紫鹃“从此后再别愁了”,又发誓:“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这既重申了他对黛玉生死不渝的爱,又给紫鹃吃了一颗定心丸。“紫鹃听了,心下暗暗筹画”,这“筹画”首先是为“黛玉”,也同时是为自己,因为,二者并不矛盾,完全一致。紫鹃离去时,宝玉又特地向她要了“那面小菱花”镜,这与其说是为了“睡着好照”,不如说是权当信物——此时此刻,在他心中,等于已给紫鹃预定了应有的位置(即未来的侍妾)。
如果黛玉不泪尽早逝,如果宝黛终成眷属,紫鹃成人之美的一番良苦用心和聪明智慧就不致白费,她也会永远跟随黛玉并找到自己应有的人生归宿。
可惜,严酷的现实,无情的命运,都容不得“如果”的合理假设,人间美好的东西终被毁于一旦,人的善良愿望也被击得粉碎。黛玉虽然早就是爱情竞争中的绝对胜利者,却最后成了婚姻竞争中的可悲失败者。在“风刀霜剑”的摧残下,这朵“明媚鲜妍”、光彩照人的奇葩凋谢了,恰巧应了她与湘云联诗中那句“冷月葬花魂”伏下的自谶。作为黛玉恪尽职守的奴婢和亲如姊妹的挚友,紫鹃对她的拳拳之心、殷殷之情,也像逝者如斯的流水,与“红消香断”的落花相随而去,只在自己心里留下痛苦的记忆。
高鹗后续四十回尽管处理黛玉之死存在诸多遗憾或疑点,但写黛玉死后,紫鹃万念俱灰,最后主动随惜春带发修行,此一结局读者倒也基本可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