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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正值仲秋,路两边的树木已经变得很秃,红色的大冠鹫在天空长鸣不绝,看来已经饿得不行。
两个人走在山道上。中年人看起来很瘦很高,脸上没有胡须,也没有任何表情。他走在前面,走路的时候身体几乎与地面垂直,像个千年僵尸。后面跟着一个少年书生,长得很清秀,只是衣衫褴褛,走路时身体前倾,秋风萧瑟他却大汗淋漓,表情痛苦不堪。
少年书生终于忍不住说话了:“虽然你从竹林中将我救出来,但我只是答应跟你走,并没有说要走多久……”
中年人打断他的话,但只说了两个字:“永远。”
少年书生一听,几乎绝望了:“好好,命是你救的,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但你总得歇会吧,把我累死了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我们已经走了两天了,虽然说我是为了逃命,但这荒山野岭的,五千官兵和三百武林高手又怎么样,他们哪里能找到这里来?”
中年人突然刹住脚步,转过身来,把书生吓了一跳:“五千官兵不来,三百武林高手也不会来,但国王身边的杀手,难道不会来?”
书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迟疑一下问:“但我不是王子,我只是陪读书生,我叫顾如蠢,顾如蠢的命本来已经像一条虫子一样,难道还要我像虫子一样生活么?”
中年人并没有理他,掉过头又向前走。书生只能紧紧地跟着,又走了一炷香的时候,山路越来越小,越来越难走,书生滑倒了两次,把膝盖都擦破了。中年人终于在一条小溪边停了下来,让书生去喝水,他自己背靠着一棵大树,一动都不动。书生喝了水,脸色稍稍地好看一些。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竹筒,竹筒很是精巧,表面涂了清漆。书生取了水,来到中年人面前,递给他:“别谢我,你救了我的命,这是我应该做的。”
中年人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接,一转身又向前走。书生将竹筒收好,苦笑一声,遇到这样的主儿这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跟着他像前走。山路越来越崎岖,林木就越茂密,光线在这里变得很暗,空气里有有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书生又不甘寂寞,开口说话:“喂,你说天山四剑舞四位姐姐现在怎么样,她们能逃出来吗?”
“你说呢?”
“我不知道,她们武功那么高……”
“五千官兵和三百武林高手,我带着你从竹林中出来,都险些丢了性命,凭她们,哈哈……”中年人放声长笑,黑暗中有点恐怖。
又静了一会儿。书生又找了话题:“喂,我刚才已经告诉你,我叫顾如蠢,那你也应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
“破刀客。”
“你姓破?真不可思议,居然有人姓破。”
破刀客并没有理他,依旧一言不发,向前走着。顾如蠢几乎是闭着眼睛跟在他背后,越走越疲惫,浑浑噩噩间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渐渐地重了起来,突然两脚一软就不省人事。
醒来时,顾如蠢一睁眼就看到火光,接着他闻到一股香味。斜眼一看,只见破刀客直挺挺端坐在火堆之旁,正在烤着一只鸟,黑色的一团,认不出是什么鸟。
吃了鸟肉,顾如蠢觉得周身舒畅,充实多了。他取出竹筒,揭开盖子喝水,喝了一小口。又恭恭敬敬递给破刀客。破刀客接过竹筒,嗍地一饮而尽,把竹筒递回来:“鸟肉换水,公平!”顾如蠢愣了一下,不觉一笑,心中暗暗称奇:原来这人这么刻板,不想要人家的半点恩惠,凡事都要公平。
顾如蠢环顾四周,黑乎乎的丛林之中,夜风阵阵,破刀客背倚着一棵大树,闭着眼睛,看样子像是已经睡了。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移到火堆边暖和一点的地方,倦缩着身子,也悠悠然沉睡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顾如蠢就被雨淋醒了,火堆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全身冷得像在冰窖里一般。都快冬天了,还会下雨,这是什么鬼天气,顾如蠢正暗骂了两声,就见破刀客已经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动都不动,像是在等他。见顾如蠢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破刀客又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并说:“睡了一个晚上,也耽搁了一夜的行程,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你应该清楚多少人在瞄着你的脑袋,总之你今天小心点!”
“可是我真不是王子,他们有什么理由要杀我?”
“一个杀手想杀一个人,难道还需要理由么?”
顾如蠢心中一阵冰凉。难得破刀客会主动和他说话,他慌忙又接话说:“你是刀客,怎么不见你有带刀?你武功这么高,你怕死么?”
“一个不带刀的人,你觉得他怕死么?”
“喂,你今天讲话全用反问句,我还怎么和你沟通啊?”
“你讲话还不是全是问句,我还懒得跟你讲。”
顾如蠢又是一笑,原来自己用问句,他也就跟着用问句,真是小气鬼。雨不大也不小,但寒风一吹,鸡皮疙瘩一阵紧似一阵。又走了一阵,渐渐适应了这种寒冷,也就不觉得真太冷了。顾如蠢留意到路边的树木已经没有刚才那么茂密,想是应该快要穿过丛林了。他又想,过了丛林,没有这些树的遮挡,那雨水不是直接就落在身上,岂不是更冷?
正想之间,前面的破刀客突然刹住了脚步。顾如蠢从他背后伸出头去一看,只见山路中间有两个披蓑戴笠的人,盘膝坐在地上,头压得很低,看不清他们的脸。顾如蠢心中暗自叫苦,看来破刀客的话真的应验了,贪睡了一个晚上,怕是把命给睡没了。
停了一会儿,左边那顶斗笠终于动了一动,说道:“长麦国灭了车米国,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国王下令处死这个人,也是人尽皆知的事,纵然这个人不是王子,但他既然想冒名顶替,那就更加罪有应得。九指神教在江南雄霸一方,破刀客的武功也名扬天下,不在五圣三剑客之下,贫道早有耳闻,我想尊师燃指老人,也并非不是明辨是非的人,还请阁下将这个人,交给我们师兄弟,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说罢,二人齐齐起身,却是两个道士,一个手持拂尘,一个背负宝剑,眼神如电,直逼顾如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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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刀客微微一笑:“你们当道士的怎么就那么罗嗦,要打便打吧!两个一起上吧!”
拂尘道人向左闪开,长剑道人向右闪开,拉开阵势。顾如蠢不禁赞叹道:“一左一右,一刚一柔,长剑在下拂尘在上,正是阴阳开合之道。”
两道人一听他道出自己剑法的来由,不免吃了一惊。
破刀客却瞪了他一眼:“多嘴!”
两道人蓄势待发,破刀客却一动不动。就这样坚持了好一阵,细雨如针,寒风刺骨,顾如蠢突然明白过来,忍不住又对破刀客说:“原来这阴阳开合讲究‘敌不动,我不动;敌如动,我先动’,阴阳没有外力带动,就不会流动了,好好笑!你再不出手,闷死他们!”
破刀客又瞪了他一眼,大踏步向两个道人走过去。道士见破刀客终于动手,心下大喜,拂尘长剑一左一右呼啸而来。破刀客人还是直挺挺地向他们走过去,就在拂尘和长剑离身体大约一尺距离的时候,突然身体后仰,向后卧倒,身体几乎是贴着地面,直挺挺地从两道士中间擦过,到了他们身手,一转身,两只手像两把大嵌子,一左一右捏住道士的脖子,向上一提,两个道士浑身酸软,就被他提了起来,拂尘和长剑同时落地。
顾如蠢目瞪口呆,他制服两个道人,只用了一招!
破刀客哼了一声,手上不停,动作快如闪电。左手一带,便将拂尘道人的两只手扭向背后打了一个结;右手一撩,长剑道人的腿就盘到脖子上。二道人同时惨叫一声,摔倒在地,晕死过去。顾如蠢看他几个动作之间,简直就不把人当人,而是把两个道人当成一张纸,可以随意折叠。
破刀客又哼地一声:“这样的功夫也敢来挡我的道,下次再给我遇到,一定要你们的命!”
就在这时,树顶上有一个声音说道:“徒弟功夫不好,做师父的也有责任,回头我一定跟长虹道长说一声,让他好好管教好这两个蠢蛋!”
人从树上飘落下来,却不是一人,而是四人。
那个人又继续说:“江湖事,当由江湖来解决。我们这四个吝啬鬼,今天想来和破刀客赌一把。”
顾如蠢这才看清楚,雨雾之中站着四个乞丐,二男二女,都穿着短衣短裤,把手脚露在外面,瘦而长。一手拿着竹棒,一手托着饭盆。脸上涂着污泥。男的又老又丑,两个女的却是妙龄少女,虽蓬头垢面,顾如蠢依然心神荡漾,心中惊叹:好一对美人胚子!
破刀客退了一步,道:“赌什么?”
“就赌这个少年书生。”
“赌注呢?”
乞丐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吝啬四鬼的四颗门牙。这赌注如何?”
女乞丐也补充说:“九指魔教我们惹不起,强抢不是很文雅,但如果是你赌输了,那可怪不得别人!”
“姑娘说话放尊重点,九指神教不是魔教!”
“不是魔教,那江湖中那么多命案……”
老乞丐叱止了她:“莲娜,别逞口舌之快,误了正事!”又转头问破刀客:“赌还是不赌?”
“这孩子你们谁都带不走,别白白丢了四个牙齿吧,这两位是令千金吧?如此如花似玉的姑娘,丢了一颗门牙可就嫁不出去了。”
“不劳您费心,动手吧!破得了这个阵,把我这条老命拿去也无所谓!我在叫你一声爷爷!”
说话间,二老二少四个乞丐不知不觉已经把破刀客围在中间。山路很窄,四人都是一手举着竹棒,一手紧紧地抓住路边的树,双腿轻点,有点像四只蝙蝠。这时雨又开始大了起来,哗哗地下着,天上乌云翻滚,仿佛要把秋天最后的一点力气都用尽了。
见到这种阵势,一场恶战在所难免,顾如蠢倒退了几步,一直退到一棵大树后面方才站稳。破刀客还是那样,直挺挺地站立着,一动都不动,雨水滑过了他的脸,被打湿了的衣服紧紧地贴在皮肤上,使他显得更瘦了。
老乞丐朗声说道:“西坎向东,东离向北,北坤向南,南乾向西,山泽通气,风雷相搏,走!”话音刚落,人影闪动,四个人在四棵树之见来回穿梭,在雨雾中一片模糊,却悄无声息。
破刀客眼睛转了一转,便闭上了,似乎用耳朵在听。但在顾如蠢看听来,却是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只听到雨打着树叶的滴答声和远处水潭的蛙鸣声。
突然四条黑影同时停住,就听着竹棒破空之声大作。顾如蠢只看着破刀客在棒影之中左倾右倒,时而后仰,时而前扑,但他的身体,始终却是直挺挺的,丝毫不会弯曲。
老乞丐又喊:“竹棒打鬼,深入浅出,大吉大利,见龙在田!打!”棒花越来越密,越来越紧。
破刀客突然哈哈大笑道:“没想到丐帮竟然没落如此,只剩下四只雷打不死的吝啬鬼,把一套莲花落阵糟蹋成这个样子!认不认输?!”
破刀客身形骤住,背上腹部各硬生生地挨了四棒,两只手却不知何时,已经紧紧地擒住两个老乞丐的脖子,用力一提,用的正是刚才拿住两个道士的招式。两个男乞丐脖子被擒,全身都瘫了,竹棒落地。破刀客突然转身,将两个乞丐朝两个女乞丐压过去。女乞丐本来举棒向前,转眼之间眼前却不是破刀客,而是自己人,急忙撒手,竹棒也叮当落地。
破刀客也不杀人,却将为首那个老乞丐放了下来,一手紧紧地抓住另一个乞丐,慢悠悠地问他:“是不是应该叫我一声爷爷?”
老乞丐脸色通红,并不作答。
破刀客又是一声冷笑,突然将手上的乞丐一举,提上半空,伸出另一只手,抓住那乞丐的双脚,又问老乞丐:“你叫不叫爷爷?愿睹服输,你丢尽了丐帮的脸!”
老乞丐对他这个动作缺乏理解,只盯着他看。
没料到破刀客刚说完,手臂一用力,竟将手上的乞丐反扳过来,拦腰折叠。随着一声惨叫,那乞丐已经像一只风筝被扔到大树底下。
两个女乞丐齐声惊叫:“不要——”
老乞丐:“爷爷!爷爷——不要!”双手掩面,老泪纵横,大声痛哭起来。
这样杀人的方式着实惨烈,闻所未闻,见所闻见,顾如蠢躲在大树后面吓出一身汗来。
老乞丐突然睁开眼:“罢!罢!莲娜过来!”两个女子都齐齐上前,跪在老乞丐面前,泪水滑过脸颊。
老乞丐从怀中取出一本书,书页泛黄,递给那个叫莲娜的女子:“孩子,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武功,好自练习,你记住这个人,将来为我和你叔叔报仇!快走!”
老乞丐转过头来,对着破刀客看了很久。突然一挥掌,打在自己的门牙上,一口牙齿都被打了下来,口中鲜血淋漓:“愿赌服输,我欠你的都还你了,爷爷!”
老乞丐眼睛一翻,死去。他在自己胸膛上插着一把匕首,就死了。
莲娜看着破刀客,又把眼神落在顾如蠢脸上。顾如蠢第一次看到这样仇恨的眼光,心中一冷。莲娜跪在老乞丐身前,磕了三个响头,对着身后那个女孩说:“别哭!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