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海蓝在林中舞剑，金石之声大作。木头在旁边道：“这剑招亦邪亦正，还是木头来给您解说吧，免得王子又想起旧事，徒增伤感。”
王子说：“好吧，那你看这海蓝之剑，较之前两人如何？”
木头说：“剑之道，在意而不在形。流水十三式其意柔蜜，有桃花之色。杀着在其畅，行云无状，流水不腐，瞬间万变，把握不定。烈火十三式则在其快，在其狠，在其势，在其威。走的是刚烈一路，但与一般的刚烈不同，其意高远宏阔，不落俗套。而眼前这海蓝姐姐，畅不及流水，快不及烈火，但似乎隐隐有金石之气。”
安然在一旁不禁叹道：“正是金石十三式！小师父好眼力！”
木头继续说：“其意自烈火出，金石相生，虚实相斗，以刚克柔，以快破慢，较前两者更为严密坚实。”
王子说：“就是，木头挺聪明，观海蓝剑法，一剑就是一剑，十分厚实，直是直横是横，但说也奇怪，我还感受到一股慈悲之气。我仿佛能看到当日敌军入城，不跪者杀，不服者杀，不忘故国者杀。尸首遍野，血流成河，在萧瑟背后，似有一双慈悲之眼在天空看着，一直看着……”
正在此时，但见海蓝收剑直立。伸出两指一夹，一片竹叶已经在手。她恭恭敬敬地呈上来，但见小篆的“王子快乐”四字，果然，横竖交错，金石笔意，严密而爽朗。
王子哈哈大笑，接过竹叶，朗声说道：“今日能一睹三位姐姐之剑舞，实人生第一快事啊，死而无憾，不枉此生……”
安然扑通跪倒在地，说：“王子，安然来为你舞剑了，此剑一停，王子无边的苦难就要开始，望王子三思，可禀报国王，改用其他刑罚。剑舞之刑，分四大极乐，四大极苦，今安然为王子剑舞，五行归位，四大极乐将过，王子也知道何谓剑舞了，无须此而受如此折磨。你须知四大极苦，奇痒奇痛，百虫百毒，极寒极热，千刀万剑，那简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何苦难为自己，望王子三思！”
其他三女子也一齐跪倒，说：“王子三思！”
安然继续说：“实话说了，以王子天赐之聪慧，东山再起，也并非难事。大丈夫当得机得势，必有大为！”
王子哈哈一阵长笑，笑到极处，其声悲苦，转而为泣。王子走过去，将安然四女子扶起。小沙弥木头也在一边暗泣。王子道：“我既懂四位姐姐之剑意，如何四位姐姐却不懂我的心，来，为一指安然之剑舞，我们干了这一杯！”
木头在一边说：“王子，木头今天想破例，也来一杯。”王子又哈哈地笑了：“好，木头也来一杯，饮了此杯，木头便是大人了，我死之后，木头可另投明主，不可枉费此一身功夫，做苟且之事。人生一世，但求快意无悔。大丈夫之为人，当顶天立地。也愿四位姐姐前程似锦！今天有缘相会于此，为小王剑舞，见证小王生死，也是小王的福分。此杯过后，木头非我之仆，我与四位，也缘尽于此。来，干！”
六人举杯，无不泪流满面。
6
安然为王子剑舞。
安然走到竹林中间，此时，秋意萧瑟，一群大雁从头顶无声地飞过。安然朗声道：安然为王子剑舞，此为土木十三式！说毕，安然自背后解下长剑。安然的剑很长，要比其他三姐妹的剑长出半尺。从取剑的动作可以看出，剑很沉。木头在一边对王子说，这可是真家伙，不像上面空心，而是中规中矩的正宗三棱剑。这时，安然持剑在手，欠身作揖行礼，不像一个弱女子，倒似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
安然运剑向前伸出，再往后一带，斜斜划出，左脚向前一步，右足微屈，剑又自左而右挑出，动作若无其事，缓慢而笨拙。木头登时瞪大了眼睛，惊叫一声：“人剑合一！王子，这就是传说中的人剑合一！！！”
旁边三女子见他如此激动，都莞尔一笑，脸露得意之色。
王子高声吟道：“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此时，安然大喝一声，长剑脱手，凌空而舞，与她同进同退，浑然一体。在时空之外，似乎传来了靡靡之音，静静地笼罩着这一人一剑，若有若无，又如佛庙诵经之声，连绵不绝。旁边三女子议论道：“师姐功力又大有长进了。”
这时，安然又是长啸一声。长剑缓缓自空中下落，插在土地之上。安然却如一缕青烟，飘然而起，左脚脚尖轻轻点在剑柄上，右脚轻提，身体后仰，双手凌空伸出，身体就开始旋转起来。这时旁边三女子大惊失色，都喊道：“师姐万万不可！”
安然在那边厉声叱道：“为博王子一笑，我安然受一点点伤，又算什么。王子看好了，这就是我们师父成名绝技——佛手昙花！”言罢，安然的身体越转越快，幻影也越来越多，却没有一点声息。突然天空出现另一把银剑，接着出现第二把，第三，第四……满天都是银剑的幻影，而真正的银剑正被她踩在脚下。王子高声说道：“亦真亦幻，无真无幻，无剑无我，无为不为，无争不争，溶佛道二家之境界，神妙之至！”说完一声长叹，颓然坐在椅子之上，似有所悟，但似乎颇为失落。
这时三女子齐声惊叫，身影一闪，齐齐向林中掠去。一眼望去，只见安然站在那里，也呆若木鸡，剑已还鞘，只是双手鲜血淋漓。安然一步步向王子走来，将手掌撑开，向着王子，微笑：王子快乐！王子看时，只见安然手掌上用隶书刻着“王子快乐”四字，虽血肉模糊，但字迹清晰可辨。王子眼中平静如水，道：多谢安然！
停了一会又道：“四位姐姐，可以动手了！”四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都点了一下头，腾空飞起，四只手一齐抓住王子的双肩，老鹰抓小鸡一样，将王子带入竹林深处。
木头悠悠叹了一口气，从另一个方向走了，他身子很轻，脚尖离地，避免踩到路上的每一处青草和草丛中的蚂蚁，走路悄无声息。泪水的滑落，也无声无息，只轻轻溅落在青草上，像一滴露珠。
7
四剑舞提着王子，在荒草之上飞行。四人浑然一体，手脚张开，就如一个大风筝一般。王子被吊在后面，就如风筝的尾巴。大风筝先是山蛇一般灵动，东摇西摆穿过了竹林。王子只听着耳边风声呼呼在吹，有点睁不看眼睛，朦胧中能感觉到竹子一根一根向后跑去。接着大风筝飞过了凄凄的芳草，王子感觉到自己的脚尖正和草尖在接吻，就如一个人站在浪花的尖上，有点恍惚。他怯生生地问：“四位姐姐这是带我到别处行刑，还是在捉弄我，我很晕，都快呕吐了。”
四剑舞谁都没有说话，面色凝重。突然，她们都停了下来，王子也就停了下来，但觉天旋地转。四姐妹大叫一声：“退！”沉陌一抓王子的衣领，五个人就齐唰唰地向后飘退。王子隐约可以看到前面有一排黑衣人涌过来，像黑色的潮水。向后飞的感觉好一些，没有放风筝的感觉，只是容易看到星星——面前一片金光闪闪——安然大喊一声：“小心！暗器！”
长剑出鞘，暗器纷纷落地，但速度就慢了下来。
王子：“怎么回事？四位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沉陌喊了一声：“吵什么吵！我四姐妹为了救你这书呆子，都被团团围住了，看来这次是凶多吉少！”
安然道：“别说那么多了，你们三个带着这呆子先走，我断后！”
沉陌：“师姐，你已经受伤了，还是我断后吧！”
安然：“争什么争，快去！再不走谁都走不掉！我脚程快，一会就追上你们！你们记住，要完成师傅她老人家的遗愿，就要保住这呆子的性命。”
说话间，沉陌把王子向前一扔：“海蓝，接着！”王子就飘在空中，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海蓝身一纵，向前一掠，一伸手把他稳稳接住，手腕一转，手底生风，又向前送出，肖逝在前面等着……就这样，她们向扔沙包一样，将他在空中扔来又扔去，还嘻嘻地笑着，不像在逃命，反而像一群天真的孩童。
在另一片竹林中，他们都停了下来。王子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呼呼地喘着气。王子赌气说：“怎么不走了？不是扔得好好吗？不是很好玩吗？”
沉陌：“不用走了，我们被团团围住了，竹林之外，围着五千官兵和三百武林高手，逃不掉了。”她又重复了一遍：“逃不掉了。”竹林外面万籁俱寂，王子听不到任何声音，完全不像有千军万马的样子。
安然也随后来了，衣衫褴褛，脸上尽是汗水，样子十分狼狈。安然说：“坐下吧！休息一会，他们现在探不清我们的虚实，一时半刻不会贸然进来的。看来，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王子躺在地上。王子举目望去，只见竹林的顶上漏出了一块块零碎的天空。王子看到白色的风在绿色的竹林中游丝一般穿过，竹子的末梢像一只大手，朝一个方向一鞠躬再鞠躬。王子伸出一只手指，在空中摇了摇：“你们逃吧，你们都被骗了，我只是在帮王子演戏——真正的王子走了，我想，现在应该在百里之外了，他们是追也追不上了。”
四姐妹脸色大变！
王子喘着气，继续说：“真正的王子是木头，那个小沙弥。我叫顾如蠢，只不过是王子身边陪读的书生，因为我娘是王子的奶娘，是以……”
沉陌听不下去，大吼一声：“我就说王子不可能没有武功！早听说他在西山一手击毙一只黑熊！”沉陌气得浑身发抖，长剑在手：“我结束了你掉书袋的傻东西！你这个骗死人不偿命的臭戏子！”
“你动手吧，我这一生，就王子这么一个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他不能死！从走进竹林那一刻起，我就抱定了必死的决心，用你的剑，刺下来，我愿意用我的心脏去顶，让我的心和你的剑一起停止跳动……”
安然闭上眼，一行热泪，沿着她的脸颊缓缓地滑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