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别这样。嗳，你以为光是妈妈舍不得吗？”要说不是这样，那是假的，她从来都教育海英讲实话，所以她只好承认了：“妈妈是有点舍不得……可是你也要知道，你这么小，身体又不好，到了部队会给组织添多少麻烦啊。”
“干吗会添麻烦？人家十三岁就参军啦。”
海英把林班长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人家林班长身体结实，你身体不好嘛。你忘掉啦，我们蹲在国民党的牢房里，你病成什么样子？”“可是，那是反动派的牢房呀。”“我是说，你如果又病起来，那怎么办？”这就是母亲要再三考虑的第二件事情了。她的女儿得过一些很严重的病症，后来虽说好了，但母亲始终感觉到女儿的旧病有可能复发，到底是在什么时候，那可说不定。她仰起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知对谁说：“我们再来商量商量吧。”
和女儿商量吗？不是这个意思了。她的眼睛，移到镜框里的丈夫遗像上，仿佛是问：“你呢，你说怎么办呢？”海英的爸爸——刘义生同志好像并不完全同意她的见解。他用深情的但又是严峻的目光盯着她，似乎是说：“我们的孩子长大了，要走向生活了，你不要过多地拦阻她，而是要把她带到正确的道路上去……”虽然这些话实际上是牟兰自己想像出来的，但她同时又反驳着：“嗳！这个道理难道我还不知道吗？可是小海英在监狱里的情形，你没有看见啊！……”
仿佛为了向已故的亲人说明这一点，刘义生同志的遗像在牟兰的眼前扩大了——变成雄姿英发，栩栩如生，占据了她的整个视野。接着，十二年前的情景，便像一册厚厚的日记，一页一页在烈士遗像前闪动……
那是一个特别阴暗而寒冷的冬天。义生同志被捕两个月之后，牟兰被查出是“奸党眷属”，也列入嫌疑犯被捕入狱了。三岁的小海英，跟着妈妈走进了监牢。
监狱里，每一块冰冷的石头，都渗出尸液似的臭水。昏黯的、永远看不见阳光的牢房，像一条深不可测的冰缝，流动着冷飕飕的风，飘着黏糊糊的寒雾。女教师从来没有料到人间地狱原来比想像中的可怕得多；也没有料到无数冤狱原来就是这样开始的，天哪！……
女教师完全没有期待国民党反动派会给她什么厚遇，这些，刘义生同志以前曾经给她讲过。她既然有勇气做一个革命者的妻子，现在她也就该有勇气和丈夫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去尝遍人间地狱的任何折磨。她没有因为被捕而呼天抢地，也不去喊冤——这毫无意义！可是，她的女儿触犯了这些恶鬼什么？她那除了爸爸和妈妈啥也不懂的娇娇嫩嫩的小女儿，在这种地方怎么能活下去啊！如果妈妈被折磨死了，她的女儿又是谁来收养呢！……为了女儿，她凄切的哭声撕裂着几乎所有受难者热腾腾的胸膛。牢狱骚动起来，响起了愤怒的抗议和擂起门板，要求把她们放出去！
结果是，匪徒们把她们母女单独囚禁在一间狭小的斗室里，连放风时看见刘义生同志的机会也没有了。
所有随身携带的东西，都给匪徒们搜光抢净。她们能够抵御寒冷的尖刃的东西，只有一小堆稻草和不知道哪个善心的死者遗下来的一小块破毡。破毡上的虱子因为好久没有吸过血，闻到了人的气味，都从皱缝里和细小的洞眼里爬出来，多得就像破毡子本身会沙沙蠕动。女教师打了个寒噤，把破毡子扔到墙角。这样，她每天晚上只好用被打得遍体鳞伤的身体，紧紧地偎着孩子，让自己的体温使孩子暖和一点……
最悲惨的是，孩子没有吃的。她们每天只有一小碗发霉的、有很多砂子和老鼠粪的米饭咽进冰凉的肚子里。孩子因为饥饿而哭着，哭哑了嗓子，哭肿了眼睛，哭得用小手掏挖自己的小嘴巴……她要是能够分泌点乳汁多么好，哪怕只有一小匙，也可以让孩子有点营养。可是没有，倒是牢狱的老鼠晚上跑出来，咬伤了孩子的脚——咬去了一块肉。
后来孩子不哭了。并不是因为有了东西吃，是病啦。她得了猩红热；接着又得了很严重的关节炎；由于发高热而引起的中耳炎，差点儿没有使小女孩聋了……
正当孩子病得很严重的时候，刘义生同志就义了。这件事情，她一点都不知道。过了大概一个月，牢房送饭的老头子才悄悄地在碗底给她塞了一张小纸条，这就是烈士的遗书。义生同志用木炭很困难地在纸条上写着勉强可以辨认的字迹：
牟兰：
永别了，你千万要坚强地活下去！替我亲亲孩子，一定要把我们的海英抚养大，要把她教育成勇敢坚强的人。旧中国好像暴风雨中的破船，我们的孩子一定会生活在新的时代，拖拉机将要……
遗书没有下文了，就连署名也没有。这说明，义生同志是在最紧急的时刻匆忙写就的。在短短的遗书中，烈士只用一句话鼓励她，而用绝大多数讲到孩子。为革命事业贡献了毕生精力并最后贡献了生命的人，在弥留的时刻，是多么渴望亲亲自己的孩子啊！但这办不到了，他只能用快要熄灭的生命，热情澎湃地渴望着孩子成为新的一代——社会主义的一代，成为自己的红色接班人。他哪里知道孩子已经病到奄奄一息了呢！生活的道路有时是出奇曲折的。牟兰同志终于用一天天凉下去的体温和越来越坏的饮食把孩子救活了，但是她自己却像一条破布那样瘫软地躺在已经腐烂得变成黑色的稻草堆上，连转动也很困难了……后来，由于狱外革命朋友的营救，也由于刽子手们认为没有必要为这个半死不活的人再浪费囚粮，才将她释放出来。牟兰同志的回忆，被一串银铃似的说话声打断了：“妈妈，我还记得你在牢房写的诗。听，我给你念《小鹰》……”这是一首歌词，是牟兰同志在牢房里编的。小海英念它，仍然习惯地像小时候唱这首歌那样，将右臂伸开，左手高高地举起，手掌撮成鹰头的样子——她管这手势叫“勇鹰式”：
长空好似锦绣
山河放射光芒
苍鹰在碧空翱翔
小鹰在云边盘旋
小鹰啊，小鹰
天空无限宽广
云彩不能阻挡
只要你选对道路
你应该绝不回头
“妈妈，你写得多好！真的，只要它飞得对，飞得正确，它干吗要回头呢？”牟兰同志的笑脸掠过一丝不容易察觉的阴郁，但只是一闪而过，她的眼睛后来变得越加明亮……
夜深了，一抹银色的月亮从窗外流进屋子里。水银色的亮光，照射着牟兰同志那两只睁得大大的眼睛。白天跑得很疲倦的海英，抱着她心爱的花猫睡熟了。
夜深了，然而祖国的脉搏仍在强烈而有力地跃动——远处，有一群青年人在唱着《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
雄赳赳，气昂昂，
跨过鸭绿江！
母亲悄悄地爬起了床，推开了窗。窗外，月明如水，夜霭如纱。不远的地方，有一群年轻人愉快地走过，高声地谈论着到抗美援朝的最前线去。
牟兰同志心里的紊乱，仿佛给洁净的月色洗涤了一下。她倚着窗，静静地思考着丈夫的遗嘱：“一定要把我们的海英抚养大，要把她教育成勇敢坚强的人。”前半句，她已经做到了；可是后半句，到底怎样才算数？女教师开始诘问起自己来：家庭教育固然重要，但是，到底有多少坚强勇敢的人完全是从家庭教育出来的呢？古代的花木兰吗？不，花木兰如果没有投身疆场，她就永远不会成为万古流芳的女英雄；现代的刘胡兰吗？更不是，她是共产党教育的……她找了很多古今中外的例子，找不出一个完满的答案。
窗外年轻人雄壮的歌声，一阵比一阵响亮：
中国好儿女，
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打败美国野心狼！
……
是啊！中国好儿女，中国好儿女。这些很快就要到抗美援朝前线去的小伙子，不可能每个人都有一个当教师的妈妈，也不一定每个人的家庭教育都很好。但是在革命的大熔炉中，他们会锻炼成英雄。
女教师想：“嗳，就这样吧，让她到军队的革命大熔炉里锻炼吧。只不过，她才十五岁，除了受锻炼，还得要受教育。”
灿亮的灯光把海英弄醒了。她睁开惺松的睡眼，哈，妈妈正在给她往二虎伯伯的帆布背囊装衣服哩。她蹦起来，一把搂着妈妈。
“好妈妈，好妈妈……”
牟兰同志轻轻地解开女儿的手，严肃地端详了她很久，拿起丈夫的遗像背面给她看：“你记着爸爸这些话吗？”
烈士遗像的背后，用苍劲的毛笔字写着：
生命诚可贵
寄生如粪土
年华不虚度
何须到白头
已经读过很多遍，记是记住了，可是当她要离开妈妈的时候，更迷迷茫茫地感到爸爸所指示的人生路程是多么漫长和多么遥远，她还没有跨出第一步就觉得有很多事情不懂。
“妈妈，怎样才是‘虚度’，怎样才是不‘虚度’呢？我从生下来到现在，‘虚度’过吗？”
“傻孩子，虚度不虚度，应该这样理解：一个人活在世上，就应该给人民带来好处。如果他什么好处也没有，他白白地度过宝贵的光阴，他就是一个像寄生虫那样的人，毫无价值的人，活得没什么意思的人。这样的人，活一天就虚度一天，活一辈子就虚度一辈子。你现在不是去工作了吗，你应该努力工作，为人民作出贡献，那怕不多，但只要有贡献，你就不是虚度。懂吗？”
懂是懂啦，她倒是胆怯起来了：“妈妈，我……什么都不会，能做出什么贡献呢？”
“那就要学习呀。你现在要走向生活了，生活里有很多老师的，可是不像学校，谁都不会说自己是老师，要你自己去找。喏，你见到好同志，就要拿他作榜样，向他学习；你自己做错了事情，就应该承认，赶快改正。妈妈不在身边啦，要自己找榜样呀，要常常写信告诉妈妈……”
妈妈给她说的事情可多啦，一直说到东方发白还没有说完。
小海英觉得妈妈这一天年轻多了，眼睛那么明亮，笑容那么可亲，说话的声音那么好听，脸上一丝丝小皱纹也没有啦，要是妈妈老是这样，那多好啊！
妈妈，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