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轨在列车的铁轮滚压下咔嚓咔嚓乱响。铁道两旁的景物飞快地掠过。远处的山岗像陀螺那样旋转着。起初是江南翠绿的山岗;后来是不知名的赭黄色的丘陵;现在,黄河北岸永无止境的黄土高原在车厢的外面缓慢地转动起来——列车正沿着陇海铁路向西疾进。车厢里,响起了青年嘹亮的歌声,他们用雄壮的腔调唱着《保卫黄河》:
风在吼!马在叫!
黄河在咆哮!
……
叶华用圆润的女中音伴唱着,她的身边,是一个梳了两条很漂亮的长辫子的小姑娘——她的嗓音是全车厢最尖亮和最悦耳的。她纵情地唱着每一个音节,即使最不爱唱歌的人,也不能不用沙哑的喉咙和她一齐合唱起来。于是整个车厢都响起了激昂的歌声。列车用飞快的速度把歌声洒在黄河两岸青葱葱的油菜田和波澜起伏的麦田上。
他们快乐地唱着,唱完《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就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接着又是《祖国颂》。仿佛青年人的歌子是无穷无尽的,就是首长走进了车厢,也一点不妨碍他们沉醉在欢乐的歌唱中。
老团长被全车厢最悦耳的女高音吸引住了。她是谁呢?他用目光搜索着,啊,那不是她吗,就是那个梳了两条长辫子的姑娘。
叶华看到团长的目光注视到她的座位,慌忙扯了身旁的伴侣一把,小姑娘这下可给吓呆了,马上停止唱歌,几乎想钻到椅子下面躲藏起来。这时,林班长瞥见这张熟悉的脸孔也大吃一惊,想说……可是叶华不断地向他做着鬼脸。
林团长拍拍姑娘的肩膀说:“你的嗓子真好,为什么不唱了?”
她紧紧地缩着肩膀,把脸扭开,像躲避灾难一样拼命躲着首长的目光。
“我感冒啦……不,不,唱得很累啦。”
“哦,好好,坐下来吧。离开老家,不想妈妈吗?”
她语无伦次地回答:“嗳,老团长,你瞧,这是黄河。多好……我只在书本上读过,但是没有看过真的黄河……”
这种装模作样不能不引起林团长的疑窦。而且,这个女孩子的嗓音和脸孔为什么这样熟悉呢?他一回头,看见林班长给小姑娘呶着嘴,于是他猛然想起这是怎么回事了。他不动声色地坐下来,努力不让全车厢的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轻声地说:“小姑娘,我们早就相识了。”他挺有意思地重复着海英那天说过的话“秤锤虽小压千斤,是吗,噢噢,真不简单。”
海英明白,现在再不是扎假辫子的时候了。“老团长,这回别再赶我吧……”她一边动手扯脱假辫子,一边用哭一样的声音恳求着:“你赶我不走的,我要当拖拉机手……”
“你哭什么,能够压千斤的人,是不兴哭的。你现在跟我来吧。”
招聘团在成千人中曾经查出了四五个不够年龄混进来的人,都在上火车前送回去了。这个刘海英可真是把他们哄得厉害。老团长要查清这件事情,于是在报名登记册上,发现了周玉珍在刘海英的名下写的那行字:“够条件,体格检查合格。”
周玉珍哭丧着脸,把眼镜擦了又擦,十分委屈地说:“全怪我的眼睛不好,没有看出那条辫子是假的。”
“唔,你这人,倒是会推,”老团长指着名册上她写的字给她看:“这跟眼睛有什么关系?一个人做错了事,不要推,要勇敢承认……”
白纸上写了黑字——明明不够条件写了够条件,明明没有检查体格写了检查合格,赖也赖不掉啦,周玉珍默然不语了。她很生气,真想骂刘海英一顿,只是首长在跟前才不敢放肆……
团长继续说:“我们的工作,要对大家的家长负责,心甘情愿把子女送来,这是一回事;偷偷瞒着妈妈跑来,这又是另一回事。你呀……你这是怎么搞的!”
“我……懂了。”
“不要忙,哪有这样快就懂的。回去好好想一想,写个书面报告给组织。”他知道小姑娘给吓慌了,很温和地对她说:“你现在跟她回到你的车厢唱歌吧。”
在周玉珍看来,这件事情招首长大发脾气,完全是刘海英这个坏东西搞出来的。这小鬼头到底是什么学校淘汰出来的劣等生啊,简直是世界上少有的捣蛋鬼!她怎么也不想一想,用这种欺骗手段算是混进来啦,可是谁来承当这件事情的全部倒霉后果呢?是她周玉珍啊!真是黄狗偷食,白狗当灾。团长把她“熊”了一顿,可是对刘海英不但不查办,还拿好言好语安慰……
从这件事情开始,周玉珍对刘海英就没有什么好印象了。她们走了以后,老团长抽着一个比饭勺小不了多少的大烟斗,从乱蓬蓬的胡子中喷出一球一球的烟团,就像火车头添煤那样。这就是说,他在思考问题了。
“看来,只好安置她去学习……”他笑起来,“子女小学还没办,又得忙着办中学了,嗬……”
宣传组长李维丹晓得团长笑什么。她建议说:“把她给我们吧,慢慢培养,这不就行啦。”
团长好像是不以为然地摇头:“这未必合适吧,人家妈妈要人,怎么办?”
“写封信去问一问,当真要,就派人送回去。”
林班长可说开了:“嚯,要我送,我可不干。这小把戏真厉害,把她送到半路,她又不知会弄些什么假东西,从别的窟窿里钻出来。”
老团长大致上同意了他的看法。说句真心话,他倒愿意收下这个小姑娘,就是不知道她妈妈放心不放心。他们又研究了一下,老团长就打定主意了:
“是个有出息的丫头,不坏,不坏……李维丹,你说是吗?既然你也这么说,那就由你写封信给她妈妈。”老团长搔了搔脑壳,慢吞吞地说:“信里这么讲:如果家长愿意,我们就负责教育她,给她找个教师……”
“找个教师?”
“写吧,写吧。我们的军队,曾经像个大摇篮,抚养过很多小鬼的,长大了都是好汉。现在让我们来教育这个小姑娘吧,也一定行的。”
“我是说,找谁当她的教师呢?”
“分配到你那里工作,你就要当教师。教她工作,还要教她文化。我嘛……”老团长理着斑斑白发,认真地说:“也打算多负点责任。”
李维丹明白这个身经百战的革命前辈的心思,尊敬地说:“我懂得你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