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色的、像紫金箔那么绚丽的落霞,向湘江飞去。傍晚停下来的微雨,化作一条五色斑澜的彩虹。彩虹把公路边苍郁的树林和飘动着袅袅炊烟的大刘庄连接起来,一直到夕阳向仙鹤峰对面的山坳沉落下去,才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归宿的飞鸟已经纷纷回巢了,小海英为什么还不回家呢,她到哪里去啦?后来是二虎伯伯告诉牟兰老师,她到城里报名参军去了。二虎伯伯没有在苍茫的暮色中看出女校长当时的神色——这件意外事情使她在一刹间呆住了。
夜雾越来越浓了,可是牟兰的房子还是黑洞洞的,她没有想起别的窗户已经透出明亮和温暖的灯光。这是她生平和女儿分开最长的时间——整整一天。
牟兰老师再没有别的亲人了,只剩下这个女儿——这是她不知历尽多少艰辛才抚养大的女儿。
十二年前,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女教师,因为是“奸党眷属”,被国民党反动派列入“嫌疑犯”,关进了集中营。匪徒的皮鞭,一次又一次把她打得遍体鳞伤;丈夫的鲜血,就在离她不很远的地方迸溅在监狱的青石板上。这对于一个还未正式走上革命道路的娇娇弱弱的女教师,是多么残酷的摧残和折磨啊!革命的朋友们很担心她会失掉生活力量甚至生存的勇气。可是她默默无声地拾起丈夫的血衣,抱起自己的女儿,勇敢地生活下来了——一半是因为信守着丈夫生前告诉她的人生哲理;一半是因为她那独生女儿唤起她这种顽强的生活意志和生活力量。后来她虽然被营救出来,但生活的惊涛骇浪只不过是在另外一种场合展开,——革命朋友让她隐蔽工作,不经常联系,她坚韧地抗击了在白色恐怖中“匪属”所受到的一切歧视、虐待、诬蔑、侮辱等等迫害,完成了组织交给她的任务;为女儿也为自己争得了生存的权利。在那些日子里,官府把她从中学赶出去,她就到小学;把她从城镇赶出去,她就到乡村。她像流浪人那样,从一个村迁到另一个村,从这所学校搬到那所学校,每半年总得失业一次。但是不管被学校辞退多少次,她没有什么需要羞惭的,她已经在革命斗争的血的洗礼中懂得了真理,她把知识和真理教给了孩子们——受过她教育的有一千多个学生——她充满信心,坚定地走完那段漫漫长夜,终于把先烈的遗孤抚养长大了。
“妈妈,我回来啦。”
拈亮了灯,牟兰看见女儿跑得满身是汗,因为在路上淋了雨,一绺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脑门上。她的样子既兴奋、又负疚,既快乐、又难过,那溅了一身的斑斑点点的泥浆,说明她在城里办完自己的事情以后,多么着急赶路回来告诉妈妈。不过她没有直接说,稍微拐了点弯:
“妈妈,这是二虎伯伯送给我的。你看,我背着它多合适……”好像是二虎伯伯多么赞成她参军,所以送给她一个军用背囊。
牟兰把女儿搂抱在怀里,一声不响。她的小海英响应祖国号召,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啦,这难道妈妈不高兴吗?可是……
“小海英,成功了吗?”
懂事的小海英懂得妈妈的心事,她贴着妈妈的耳边轻声说:“妈妈,都办好啦。”然后掏出了那个多么堂皇和庄严的印了红字的黄布章交给妈妈,小心翼翼地把当天的事情告诉妈妈——关于化装混过关去的事,叶华可坚决不让她泄露秘密,因此牟兰只当是女儿经过正当手续被接受参军了。
“为什么事先不告诉妈妈?”
“……”
“恐怕妈妈不答应吗?”
“妈妈……”
“可是,你不明白……”
一个女教师,已经把丈夫献给了伟大的事业,如果她有两个女儿,她也一定会献出一个,不会吝啬的。可是没有啦,就这一个啦……
“是不是让你去,妈妈还要考虑考虑。”
“妈妈……”
“你不知道……”
“妈妈,你不是跟我说……”
母亲不容分辩地打断她的话说:“不用多说了!”后来她见女儿那种委屈的样子,心又软了。她温柔地爱抚着女儿,深情地说:“小海英,我们来吃饭吧。妈妈等了你这么久,可是饿啦。你看,给你煎了熏鱼。”
“妈妈,我不饿。”
“不要跟妈妈耍脾气!”
海英搭拉下脑袋,端起了饭碗。其实,她饿得连整锅饭都想吞下去。怏怏不乐地扒了几口之后,偷看了母亲一眼——她不会“剋”她了,就狼吞虎咽起来,把熏鱼的骨头嚼得卡卡响。瞧她这神气,母亲又心疼,又好笑。
“慢慢吃,明天还有。”
“妈妈,我明天……要上火车啦。”她把饭碗放下来了,希望妈妈赶快答应。
“我已经说过了。”
“妈妈,好妈妈,”她搂着妈妈的脖子纠缠起来,“让我去吧,人家都得优秀啦,让我也优秀吧……”
女儿的娇憨和稚气的说话,紧紧地抓着她的心,母亲一时说不出话来。
“妈妈,你不是早就说过,长大了让我开拖拉机吗?我就是去开拖拉机呀。那时候……”
那时候——在那白色恐怖统治着的时候,她们在那当作乡村小学的祠堂里或者庙宇里(这种学校通常只有一个教师),牟兰也像现在这样搂抱着小女儿,讲起了拖拉机。那时候她也没有见过拖拉机,只是听说过——在列宁和斯大林的国家里,集体农民用拖拉机建设着社会主义的新农村。到了什么时候,我们这个贫困落后的中国农村也能够有拖拉机呢?
牟兰老师住的那座庙宇虽然是那样寂静,那些神像在幽暗的灯光下虽然显得如此恐怖,但是一个信念却像火炬般在她的心里升起来:“旧中国好像暴风雨中的破船,我们的孩子一定会生活在新的时代,拖拉机将要……”烈士的话使女教师在祠堂庙宇的黑暗包围中倔强地挺立着,她给女儿讲述着一个又一个火花飞迸似的美丽世界。她的心也随着自己讲述的故事燃烧起来,那么热烈,那么兴奋,好像在夜航船上看见远方的大片灯火。“小海英,小海英,快快长大吧。长大了,妈妈让你开拖拉机……”她们轻声地、甜蜜地唱着自己编的歌子:
看,暴风雨中的破船沉没
看,新中国升起胜利红旗
在我们自由的土地上
小海英开着拖拉机奔驰
……
现在,小海英长大啦,当女儿真的要去开拖拉机的时候,母亲却没有说话。
牟兰从抽屉中取出两个苹果,慢慢地削着,切成一瓣一瓣,摆在女儿面前,看着女儿甜蜜地咀嚼着。她的心里,翻腾着很多矛盾的事情:“嗳,事物的发展,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人也是这样的吗?”人当然也会这样的,她想:“天下间的女儿,终究是不可能跟着妈妈一辈子的,但总不要这样快啊!……”
母亲的心,只有母亲才能知道那是多么细致和多么周到。即使按道理她应该答应女儿参军,可是至少有两件事情她不能不慎重考虑:
第一件事情是女儿太小了,她还没有达到自己能够掌握自己的起码年龄,离开了母亲,她今后会变成怎样呢?谁去教育她呢?
小海英还躺在摇篮的时候,年轻的妈妈就为这个幼小的生命设想过很多事情啦。那时候,女教师总是对丈夫说:“她应该像我,像我。”不可能不像她,女儿是从她身体上分离出来的,连那颗轻轻跳动的小心脏也是她给的;她亲自将她抚养大,亲自教育她,把自己的性情也渗进她的血液里,让她也像妈妈那样温柔而善良,也像妈妈那样钟爱和忠实于自己的丈夫,也像妈妈那样做清高的女教师……后来,经过了这样长久的时间,妈妈终于明白了,她为人类贡献的是一个独立的生命,母亲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塑造一个完全符合自己想像的女儿,那是办不到的和不应该的。可是母亲的心血难道完全白费了吗?不,她的女儿一天天长大了,越来越看得出她是多么天真活泼和温柔善良;除了这些以外,她的女儿并且有着正直、勇敢、刚强、坚毅的气质;有着像一朵美丽的向阳花那样的性格——欢快地吸收着生活中灿烂的阳光,在小小的心灵里萌发着正义感和向上的心。母亲明白,这些气质并非完全是她给的,有她爸爸的故事的影响,有二虎伯伯,有革命的朋友,有善良正直的乡亲们的影响,母亲为她指点着这些生活的榜样,使她像一株小树般在故乡的泥土地上茁壮地成长起来。现在,如果她一旦离开故乡的泥土移植到很远的地方……噢,不是的,母亲的意思是说:“要是妈妈不在身边,她会在生活中选择什么榜样呢?”——生活中,各种各样的榜样都会有的。第二件事情是……“妈妈,”她刚考虑第二件事情,女儿又纠缠她啦,“妈妈,你听我说……”“嗯,说吧。”“妈妈,你不是说,做什么事情,都要意志坚定吗?干嘛……”母亲像被马蜂螫了一下,但她只是轻声地斥责着:“你是这样理解妈妈的吗?”“妈妈,我去当拖拉机手呀,我不能动摇呀……”真的,如果女儿因为妈妈反对而不能参军,那小海英会怎样呢?她的心灵从此就会留下一个阴影——同学们会讥笑她,说她是个“不坚定”的人;或者说她“家庭拖后腿”……
海英见妈妈不动声色,难过极了,噘着嘴说:“妈妈,你还动员同学们参军哩,应该让我起带头作用,我不去,叶华也不会……可是轮到我,你就……”
母亲一失手,削苹果的小刀切在指头上,殷红的血液,很快就冒出来,滴在地板上。
海英吓得赶快住嘴。她明白,刚才那句话是多么厉害地触伤了妈妈,她的妈妈怎么会是那样的呢。她跳起来,急忙从抽屉中找出纱布给妈妈包扎着。她触到母亲温暖的血液,泪珠便扑簌簌地掉下来了。
“妈妈,我再不敢胡说啦。”母亲把没有削完的苹果交给她,抚着她的头,看了很久,好像跟朋友商量那样:“再过两年,长大一点去,好吗?”
这回是女儿没有说话,光是眼睛里含着一泡泪水,两眼睁得大大的,泪水沿着长长的睫毛流到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