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诚知斋醮无益,一旦翻然悔悟,日御正朝,与宰相、侍从、言官讲求天下利害,洗数十年之积误,置身于尧、舜、禹、汤、文、武之间,使诸臣亦得自洗数十年阿君之耻,置其身于皋、夔、伊、傅之列,天下何忧不治,万事何忧不理。此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释此不为,而切切于轻举度世,敝精劳神,以求之于系风捕影、茫然不可知之域,臣见劳苦终身,而终于无所成也。今大臣持禄而好谀,小臣畏罪而结舌,臣不胜愤恨。是以冒死,愿尽区区,惟陛下垂听焉。”帝得疏,大怒,抵之地,顾左右曰:“趣执之,无使得遁。”宦官黄锦在侧曰:“此人素有痴名。闻其上疏时,自知触忤当死,市一棺,诀妻子,待罪于朝,僮仆亦奔散无留者,是不遁也。”帝默然。少顷复取读之,日再三,为感动太息,留中者数月。尝曰:“此人可方比干,第朕非纣耳。”会帝有疾,烦懑不乐,召阁臣徐阶议内禅,因曰:“海瑞言俱是。朕今病久,安能视事。”又曰:“朕不自谨惜,致此疾困。使朕能出御便殿,岂受此人诟詈耶?”遂逮瑞下诏狱,究主使者。寻移刑部,论死。狱上,仍留中。户部司务何以尚者,揣帝无杀瑞意,疏请释之。帝怒,命锦衣卫杖之百,锢诏狱,昼夜搒讯。越二月,帝崩,穆宗②立,两人并获释。
《明史·海瑞传》
【注释】
①世宗:明世宗朱厚熜。
②穆宗:明穆宗朱载涄。
【译文】
明世宗当皇帝时间很长了,不理朝政,深居西苑之中,一心一意请道士设坛祭祀祈求长生。各地督抚大臣争先恐后表上符瑞,礼官随即上表祝贺。朝廷大臣自从杨最、杨爵直言获罪之后,没人再敢谈论时政。嘉靖四十五年二月,海瑞上疏说:“臣听说国君是天下亿万臣民的主宰,责任极其重大。要承担起这个重任,也只有把这个责任委托给百官大臣,要求他们进尽忠言。臣披肝沥胆,谨为陛下陈述。
海瑞
……近来严嵩被罢了宰相,严世蕃也处了极刑,一时间大快人心。然而严嵩被罢了宰相之后只不过同严嵩未当宰相之前一样罢了,世道并很清明,比汉文帝相差很远。实际上天下的人对陛下很长时间了都不很满意。古时候人君有过失,全靠臣子匡正辅佐。现在陛下竟一心斋戒祭祀祈求长生,人们也都进香祭祀,献仙桃献天药,众口一辞上表祝贺。为修建宫室,土木工程极尽精巧;为购买祭祀用品,采买官员四处索取。陛下举动有误,而众臣也都跟着错误,没有一个人肯向陛下直言指正,阿谀奉承到了极点。而不少人都愧疚不安,垂头丧气,背后各种话都有,这不都有欺君之罪么!
……况且陛下的错误很多,首要的在于设坛祭祀。设坛祭祀为的是祈求长生。自古以来圣贤留下名言,讲到修身立命要‘顺应自然得其正道’,没有听到有什么长生不老之说。尧、舜、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这些圣人都很兴盛,但也不能长留人世,这些人之下也没有见到有什么方外之士从汉、唐、宋一直到今天仍留存人世的。陛下向陶仲文求长生之术,把他称为老师。陶仲文他自己都不能长生,而陛下为什么还求长生之术呢!至于仙桃天药,更为荒诞。从前宋真宗在乾佑山得到了天书,孙奭说:‘天怎么会说话呢?哪里会有书!’桃一定要采摘才能得到,药必定要煎熬才能制成。现在无故而获得桃和药,难道是桃和药自己有脚走来的吗?说什么‘是上天赐给的’,是用手拿着交给谁的吗?这都是奸佞之人,编造荒诞谎言来欺骗陛下,而陛下误信了,认为是确实的,错了啊。
或许陛下会说:我制定有刑法赏赐来督责臣下,则人守其职,各执其事,朕修真养性有什么害处呢?太甲说过:‘有的话违反了你的心意,一定要用道来衡量一下;有的话顺从你的心意,一定要反省一下不道的行为。’用人而一定要求一味顺从,这就是陛下的失误。回顾一下严嵩,哪件事不顺从陛下的呢?过去是君臣同心,现在是罪魁祸首。梁材守道尽职,陛下认为是违反旨意的人,但他很有政绩声誉,在户部任职的人都特别称赞他。然而众臣都宁愿像严嵩那样顺从,而不像梁材那样违忤,莫不是人们看清了陛下的好恶,特别有意迎合、避开吗?就是陛下于此又有何益呢!
陛下若真能懂得设坛祭祀毫无益处,一旦翻然悔悟,每天上朝理事,和宰相、侍从、言官一起讨论天下国事,清除几十年来的积弊,置身于尧、舜、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之间;使众臣也得以洗刷自己几十年来阿谀奉承君王的耻辱,而置身于皋陶、夔、伊尹、傅说之列,又何愁天下不能办理,万事不能办好呢?这对于陛下来说只要一振作就可以了。丢下这样的大业而不管,而汲汲于飞仙遁世,伤精劳神,在捕风捉影、茫然不可知之中求什么长生不老,臣只看到费事劳神,而最终一无所成。现在大臣白吃俸禄不关心国事而一味阿谀奉承,小臣畏罪怕死而不敢说话,臣愤恨难忍,所以甘冒死罪,愿向陛下尽吐肺腑之言,敬请陛下垂听。”
皇上看完海瑞的奏疏,勃然大怒,把奏疏摔到地上,对左右说:“赶快去把他抓起来,不要让他跑了。”宦官黄锦在旁边说:“这个人一向痴得有名。听说他上疏时,自知触犯皇上当有死罪,已买了一副棺材,向妻子做了诀别。在朝廷等待降罪,他家中的仆人也都四处逃散不留一人,这个人是会不逃走的。”皇上一下沉默无语。过了一会儿又把海瑞的奏疏拿起来读,一天读两三遍,不由得为之感动叹息,留在宫中不作批复有几个月时间。有一次曾说:“海瑞这个人可以比得上比干,但是朕不是商纣王啊。”后来皇上病了,心中烦懑不乐,召见阁臣徐阶商议禅让皇位,便说:“海瑞说的都是对的。朕现在病了很久,怎么能上朝理事呢?”又说:“朕自己不注意顾惜,以致被疾病困扰。假使朕能够出御便殿同群臣议事,又怎么会遭受这个人辱骂呢?”于是逮捕海瑞投入诏狱之中,并追究其主使者。不久移送刑部,判处死刑。罪案奏报皇上,仍留宫中不批复。户部司务何以尚这个人,猜度皇上还没有杀死海瑞的意思,便上疏请求释放海瑞。皇上大怒,命锦衣卫把何以尚杖打100,关进诏狱之中,日夜拷打审讯。过了两个月,世宗皇帝驾崩,穆宗即位,海瑞、何以尚两人一起获释。
张居正为官治政
居正①为政,以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一号令为主。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黔国公沐朝弼数犯法,当逮,朝议难之。居正擢用其子,驰使缚之,不敢动。既至,请贷其死,锢之南京。漕河通,居正以岁赋逾春,发水横溢,非决则涸,乃采漕臣议,督艘卒以孟冬月兑运,及岁初毕发,少罹水患。行之久,太仓粟充盈,可支十年。互市饶马,乃减太仆种马,而令民以价纳,太仆金亦积四百余万。又为考成法以责吏治。初,部院覆奏行抚按勘者,尝稽不报。居正令以大小缓急为限,误者抵罪。自是,一切不敢饰非,政体为肃。南京小奄醉辱给事中,言者请究治。居正谪其尤激者赵参鲁于外以悦保,而徐说保裁抑其党,毋与六部事。其奉使者,时令缇骑阴诇之。其党以是怨居正,而心不附保。
居正以御史在外,往往凌抚臣,痛欲折之。一事小不合,诟责随下,又敕其长加考察。给事中余懋学请行宽大之政,居正以为风己,削其职。御史傅应祯继言之,尤切。下诏狱,杖戍。给事中徐贞明等群拥入狱,视具橐亶,亦逮谪外。御史刘台按辽东,误奏捷。居正方引故事绳督之,台抗章论居正专恣不法,居正怒甚。帝为下台诏狱,命杖百,远戍。居正阳具疏救之,仅夺其职。已,卒戍台。由是,诸给事御史益畏居正,而心不平。
当是时,太后以帝冲年,尊礼居正甚至,同列吕调阳莫敢异同。及吏部左侍郎张四维入,恂恂若属吏,不敢以僚自处。
居正喜建竖,能以智数驭下,人多乐为之尽。俺答款塞,久不为害。独小王子部众十余万,东北直辽左,以不获通互市,数入寇。居正用李成梁镇辽,戚继光镇蓟门。成梁力战却敌,功多至封伯,而继光守备甚设。居正皆右之,边境晏然。两广督抚殷正茂、凌云翼等亦数破贼有功。浙江兵民再作乱,用张佳胤往抚即定,故世称居正知人。然持法严。核驿递,省冗官,清庠序,多所澄汰。公卿群吏不得乘传,与商旅无别。郎署以缺少,需次者辄不得补。大邑士子额隘,艰于进取。亦我怨之者。
……时帝渐备六宫,太仓银钱多所宣进。居正乃因户部进御览数目陈之,谓每岁入额不敌所出,请帝置坐隅时省览,量入为出,罢节浮费。疏上,留中。帝复令工部铸钱给用,居正以利不胜费止之。言官请停苏、松织造,不听。居正为面请,得损大半。复请停修武英殿工,及裁外戚迁官恩数,帝多曲从之。帝御文华殿,居正侍讲读毕,以给事中所上灾伤疏闻,因请振。复言:“上爱民如子,而在外诸司营私背公,剥民罔上,宜痛钳以法。而皇上加意撙节,于宫中一切用度、服御、赏赉、布施,裁省禁止。”帝首肯之,有所蠲②贷。居正以江南贵豪怙势及诸奸猾吏民善逋赋,选大吏精悍者严行督责。赋以时输,国藏日益充,而豪猾率怨居正。
《明史·张居正传》
【注释】
①居正:即张居正,明代名臣、着名政治家。湖广江陵(今属湖北)人。隆庆元年(1567年)入阁,不久代高拱为首辅。万历初年,神宗年幼,国事均由他主持,前后当国10年,进行了许多改革,均有成效。有《张文忠公全集》。
②蠲(juān):免除。
【译文】
张居正执政的基本方针是:尊崇主权、考课吏职、信赏必罚、统一号令。即使远在万里之外,也必须朝令而夕便奉行。黔国公沐朝弼屡次犯法,当逮捕法办,朝廷大臣议论感到为难。张居正便把他的儿子提拔任用,又派人飞快前往逮捕沐朝弼,他不敢动弹。押到朝廷,请求宽免死罪,便把他押到南京监禁。漕粮运道开通之后,张居正认为每年运粮数额到了第二年春天还没有完成,遇到春雨水灾,或有溃决,或有河道干涸,运粮不顺利通畅,便采纳漕臣的建议,责令运粮士兵于每年十月开始兑运,到第二年年初即发运完毕,减少遭受水灾的损失。这样执行了一段时间,太仓粮食充足,可以支用10年。通过边界互市贸易,马匹增多了,便减少太仆寺所养的种马,而按一定价格从民间买马,太仆寺马政费用便节余了400多万。又制订考成法考核官吏治绩。开始,部院审核奏报抚按调查处理意见,往往扣压拖延而不上报。张居正命令按事情大小缓急规定期限,超过了期限而没有审批上报,当事者要判罪处罚。从此以后,这些官员都不敢文过饰非,延误公事,政治风气焕然一新。南京小宦官酒醉后侮辱给事中,许多人上言请求追查惩治。张居正把上言特别激切的赵参鲁贬出朝廷,以此取悦于宦官冯保,然后慢慢说服冯保遏制一下宦官的作为,不要干预六部行政事务。宦官奉旨出使,张居正派禁卫骑士暗中打探他们的行径。因此宦官一伙儿都怨恨张居正,内心不大顺从冯保。
张居正认为御史到了各省,往往凌辱抚臣,想严厉纠正。御史论事稍有不合意,张居正就加以责骂,又敕令作长期考察。给事中徐懋学请求治政宽大为怀,张居正认为是讽刺自己,便削夺了他的官职。御史傅应祯继续上言,而且言语更加激烈。被逮捕投入诏狱,痛加杖打,然后流放到边疆当戍卒。给事中徐贞明等一群人拥入诏狱,看到囚犯都有粥食,也被逮捕而贬出朝廷。御史刘台巡按辽东,误传捷报。张居正准备援引成例章法对他进行督贵处罚,刘台上奏章指责张居正专横独断,肆行不法,张居正愤怒至极。神宗皇帝特为张居正把刘台逮捕,投入诏狱,命人杖打100,流放到边远地区当戍卒。张居正假装上疏救刘台,仅削夺他的官职。到后来,仍然把刘台流放戍边。由此,众给事中、御史更加畏惧张居正,内心都愤愤不平。
张居正
当时,太后因为皇帝年幼,对张居正尊敬礼遇备至,内阁中同僚吕调阳对张居正不敢有不同意见。及至吏部左侍郎张四维入阁,对张居正谦恭敬畏、谨小慎微,如同属吏,不敢以同僚自处。
张居正喜欢有所建树,能用智谋驾驭下属,人们都乐意为他尽力。俺答叩关塞友好往来,很长时间没有入侵为害。只有小王子部众10多万人,由东北直入辽东,因为没有获准互市贸易,多次入侵。张居正用李成梁镇守辽东,戚继光镇守蓟州镇。李成梁作战有方,打败了敌人,因很多战功,封为伯,而戚继光在蓟镇增加了很多守备设施。张居正也给予褒奖,边境于是安然无事。两广督抚殷正茂、凌云翼等人也多次破贼有功。浙江士兵、民众两次造反,派张佳胤前往安抚立即平定,所以当世都称赞张居正知人善任。然而持用法令特别严厉。整顿驿传,裁减多余闲官,禁毁天下书院,实行了许多改革。公卿大臣和一般官吏都不得乘传车,往来同商人旅客一样。郎署员额缺少,需要叙用的人也得不到机会任用。大都市士人学子因为科举名额太少,功名进取十分艰难。因此也有人埋怨。
……当时皇上后宫妃嫔逐渐增多,常常支用太仓银钱。张居正便通过户部向皇上呈报数目,并陈述每年入不敷出,请皇上把帐目放在御座旁时时省览,量入为出,制止浪费,节省开支。张居正上疏奏进,留在禁中,不作批示,也不议行。皇上又令工部铸钱以供用度,张居正认为获利比不上花费而没有办。言官奏请停罢苏州府、松江府织造,没有听从。张居正又面请皇上,批准减损大半。又奏请停止武英殿修建工程,裁减外戚恩赏迁官数目,皇上大多勉为依从。皇上驾临文华殿,张居正侍讲,读书完毕,将给事中关于受灾损失的上疏报告皇上,并请求赈灾。还说:“皇上爱民如子,而在朝廷之外的各司损公肥私,盘剥下民,欺君罔上,应当依法严惩。同时皇上注意节省,宫中一切用度、服饰车马、赏赐、布施,分别进行裁减禁止。”皇上点头同意了,免除了一些赋税,并进行了一些救济。张居正因为江南豪族依仗权势不缴纳赋税,一些奸民恶吏投机取巧拖欠赋税,便挑选精悍能干的官员严加督责,赋税便按时缴纳了,国库日益富足,而豪族和奸民恶吏都怨恨张居正。
黄孔昭之事
成化①五年(1469年),文选郎中②陈云等为吏所讦③,尽下狱贬官,尚书姚夔知孔照廉,调之文选。九年进郎中。故事,选郎率闭门谢客。孔照曰:“国家用才,犹富家积粟。粟不素积,岂足赡饥;才不预储,安能济用?苟以深居绝客为高,何由知天下才俊。”公退,遇客至,辄延见,访以人才,书之于册。除官,以其才高下配地繁简。由是铨叙平允。其以私干者,悉拒之。尝与尚书尹旻争,至推案盛怒。孔昭拱立,俟其怒止,复言之。旻亦信谅直。旻昵通政④谈伦,欲用为侍郎,孔昭执不可。旻卒用之,伦果败。旻欲推故人为巡抚,孔昭不应。其人入都谒孔昭,至屈膝。孔昭益鄙之。旻令推举,孔昭曰:“彼所少者,大臣体耳。”旻谓其人曰:“黄君不离铨曹,汝不能迁也。”
为郎中满九载,始擢右通政。久之,迁南京工部右侍郎。有官地十余区为势家所侵,奏复之。奉诏荐举方面,以知府樊莹、佥事章懋应。后皆为名臣。郎官主藏⑤者以羡银数千进,斥退之。掘地得古鼎,急命工镌文庙二字,送之庙中。俄中贵欲献诸朝,见镌字而止。
《明史·黄孔昭传》
【注释】
①成化:明宪宗年号。
②文选郎中:吏部下属机构文选司主官,掌官吏班秩迁升、改调之事。
③讦(jié):攻击;揭发。
④通政:指通政使,掌通章奏。
⑤藏(zànɡ):贮藏财物的仓库。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