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境迁,到了民国一十六年十月,闽西南武县,城关乡的一处巷弄之中,一处豪门大宅天蒙蒙亮便开了门来,陆续出来了十余名家丁,在一名年长的蓝袍管家吆喝之下,纷纷张灯结彩了起来。
此时门前的花台的六株茶树正值茶花盛放,晨雾浸**下,鲜花娇艳欲滴,绿叶生机盎然,衬得这所宅门更为气派高大,定睛一看,门楣光洁溜黑,其上黄花梨匾额上书四字“陆氏药局”,原来此处便是闽西远近闻名的名流陆高轩老先生的门庭。
陆氏药局,乃是本地知名药局,其祖上乃是江东陆逊陆氏分支,自三分归晋后,陆家开枝散叶,出了不少名流,从军做官的极多,而商贾名仕更是不少,陆氏药局从清乾隆年间创立已逾一百余年,根基深厚,名望高远,而这一代的掌柜陆高轩更是曾经留学南洋,颇得中西医精髓,不到四十岁就已经成为闽赣闻名的杏林圣手。
陆家声名显赫,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陆高轩乃是一脉单传,陆家主母也一直未能生养,到了民国元年,陆高轩年近四十有六,这一年,陆家主母诞下了一个男婴,陆高轩晚年得子,欣喜异常,给孩子起名为“福生”,从此以后,悉心教养,倍加疼爱。
到了这一日,正好是民国一十六年十月初三,正值陆福生弱冠之年,又值其生辰之日,陆家便为孩子举办此次盛大的生辰庆典,陆高轩年逾花甲,却精神矍铄,不仅委派了管家远赴汀州选买了各项野味家禽,还提前预定了姚氏客家佳酿,又亲自书写请帖,广邀亲朋好友来陆家庆生。到了开席之日,午时宴请一场,席开三十八桌,宾客络绎不绝,纷纷敬酒,好不热闹。
盛情之下陆高轩连饮数杯,已有微微醉意,亲朋好友觥筹交错之下仍是微笑不已,算起来从民国初年到了今时今日,独子依然成年,陆高轩心中颇感欣慰。
见酒过半旬,陆高轩便向一旁侍立的家丁添寿吩咐道:“添寿,快去请少爷出来!好给众宾客谢礼!”
“是!老爷!”
添寿听完老爷吩咐便立即去请少爷了。
可过了一会儿,没见到陆家少爷过来,却见到管家陈友全带着添寿一同赶了回来,二人神色惊慌,陈友全更是全无分寸,急匆匆一大步跑到陆高轩身边说道:“老爷,少爷病了!”
周围人声嘈杂,陆高轩一时之间未能听清,于是随口又问了一句:“什么?少爷什么?”
陈友全见自家老爷而被,急火攻心,愈发焦虑,便大声吼道:“老爷,少爷病了!如今昏迷不醒!正在发烧!”这一声吼的中气十足,可把陆高轩振得脑袋发蒙!
周围宾客一听陆家少爷身体有恙,都不敢做声了,原本喜庆的酒席片刻便鸦雀无声。而陆高轩经方才陈友全这一吼,酒意醒了一半,颤巍巍的站起来,神色凝重的向周围拱手致歉。
“诸位亲朋好友!方才听闻小儿身体有些不适!老朽先行告退,诸位还请自便!”
说罢,陆高轩便紧随管家而去。
众人不一会儿便赶到了少爷的厢房,此时看到陆福生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嘴唇发紫,早已陷入昏迷之中,而且嘴巴一边抖动一边发出一些支支吾吾不明所以的生意。老夫人在一旁紧紧拉着孩子的手,神情极为紧张,她见到老爷来了更是慌乱不已,直说无论如何呼唤,少爷就是不醒。
陆高轩好生劝慰了老夫人几句,转身便紧忙给福生把起脉来,这一把脉就感觉极不对劲,福生脉象大多时候正常,但偶尔会出现脉象全无的情形,显然是奇怪至极。
陆高轩又检查了福生的体温,只感觉他的额头忽冷忽热,忽而冷汗直冒,忽而热气浮动汗如雨下,种种症状变化怪异。行医四十余载,陆高轩心中疑惑丛生,随口问道:“这几日家里是否还有其他人得了急症?”
老夫人紧忙拉过几个老婆子询问了片刻,诸人都回应说是除了少爷再无他人得了急症。陆高轩不由得焦虑了起来。
陆氏祖上是医药世家,陆高轩自然精通中医,方才他心中琢磨片刻,便知道福生得的并非一般疾病。其人脉象不稳,症状起伏不定,不是中了毒就是得了瘟疫!但是想到福生这几日都在宅子里窝着,若是中毒或瘟疫,其他家丁或丫鬟又怎能幸免?但偏偏的就是这么奇怪!
陆高轩心中又思忖了片刻,方才想起上月末堂弟陆高远商队前往江西会昌采购药瓶和食盐返回之日,福生曾经私下外出前往陆氏商行,因此商行中一定有陆府中人曾经见过少爷,并且知道少爷做过什么,他心中想定,不由得的开口问道:“前几日高远自江西会昌返回南武,少爷曾经私下外出。在此期间,少爷做过什么?吃过什么?商行有何人知晓?家里又有何人曾经见过?”
陆高轩此问略有些怒意,周围众人一时间鸦雀无声!
“少爷何等尊贵!在自家商行做过什么,吃过什么,这偌大一个陆府还会没有人知道吗!”陆高轩见无人作答,心中颇为恼怒,不由的狠狠拍了一下身旁的茶案!
茶案翻倒,一碗汤药瞬时泼出,可把管家陈友全淋一身,他是想叫叫不出,想喊喊不来,愣了一刻方才明白汤药已凉,不由的吁了口气。
说起这管家陈友全,有个外号叫“真有钱”!平日里这“真有钱”可是个干柴里都能拧出两滴油来的主,今日不知烧错了哪柱香,可是倒了霉了!方才席间这“真有钱”还在后院盘算着酒坊的回扣,心中自得意满,突然被添寿撞了个满怀慌,询问之下得知少爷病倒,犯了浑还亲自向老爷报丧,都说报喜不报忧,方才怎么就自个屁颠屁颠往老爷面前撞呢!唉,他正后悔不已之时又被汤药淋了个透心凉,一时间六神无主,好不容易想随口应付之时,“噗通”一声,一旁有个娇小的声影抢先跪了下来。
陈友全心中暗喜,呦呵,还有更倒霉的呢!
众人紧忙定睛一看,跪在地上的竟是伙房的帮佣阿兰姑娘,说是帮佣,就是说她并非府里的奴婢,而是为了应付府里人手不足,几日内请的短工,要是遇到饥荒,有些短工甚至不要工钱,只要吃口饱饭就行,这阿兰便是这几日请的帮工。
不过说是帮工,也是说的大了些,这阿兰大约十岁年纪,怯生生的一个孩子,是南武城关天主教道明会的一个义工韩大嫂家里的闺女,韩大嫂有时会来陆家做短工,也不要工钱,就收些剩菜剩饭回去,只因这道明会在南武设了个育婴堂,总收留些被乡民遗弃的女婴,剩菜剩饭合着熬些稀粥,总好过无辜的婴孩们被饿死的强!
但是道明会里只有白德真修女一位可以日常照看女婴,道明会的住持是嘉瑟神父,这可是个啥事不干只会念经的主!
尤其是遇到这些因闽西重男轻女之风俗被遗弃的女婴之时,嘉瑟神父便念一句:“我主,请饶恕这些愚民,愿玫瑰堂里永得光明!”说罢后大声喊来白德真修女,话音未落,自己却是溜的比耗子还快!当然,你叫一个五大三粗的洋人神父亲自给女婴们揩屎抹尿,叫他念着《玫瑰经》给人洗礼之时,点一点教民的额头便能闻到那些“神的芬芳”,人要脸树要皮,就是换了洋人也一样,这掉脸面的事可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
后来白德真修女请韩大嫂来育婴堂做义工,教堂里面总算是忙得过来了。可若是逢到白德真修女前往其他分会传教之时,道明会里便只剩下韩大嫂一人!
一旦逢到陆家逢年过节摆宴席做排场这些好日子的时候,若是脱不开身,那韩大嫂便会让亲生闺女阿兰姑娘过来陆府做帮佣!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虽然阿兰这丫头才大约十岁年纪,但是自小便在教堂和富户里长年的干活,身子骨比一般的孩子硬朗一些,手脚也麻利,杀鸡切菜劈柴火样样都会,端着大盆洗碗碟的时候还会小声哼几首山歌小曲子,几乎让人忘了这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只有那张脆生生的娇小的脸,抬起来有些眉清目秀的,才会让人明白过来这还是个丫头片子!
这丫头如今正跪在地上,磕了头不敢起身,陆高轩一看是陆家年纪最小的那个帮工,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气也消了大半!几步上前将这孩子扶了起来,低头询问道:“阿兰姑娘,少爷外出去了哪儿?你可要把实情一五一十的给我细细道来!”
陆高轩原本还想着是不是自家的宝贝儿子陆福生吃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没想到阿兰听完他的问话,“噗通”一下又跪地上了。
这阿兰只是低头回了一句话,但这一句话可把陆高轩吓了个六神无主!
只听这丫头哭道:“启禀老爷!阿兰犯了大错!让少爷中了妖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