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跪在地上,细细说起了事情原委。
原来事情发生在九月二十二。
这一天,陆高轩也记得分外清晰,这是陆家商队从江西会昌返回南武的日子。
说起陆家商队,就不得不说说南武的地势,南武地处闽赣粤三省交界之地,在南武的灵洞山上,甚至还有一块“一脚踏三省”的石碑,都彰显着南武的重要。但原本应该成为交通要道的南武却长年只设有县道和乡道,实在是很不受官府待见,只因为南武地处于低洼的盆地,周围被丘陵和武夷山脉所横断包围,加上离龙岩府也有二百余里的脚程,两千年来,南武不仅没有成为重镇,反而成为了所谓的“山城”,愈发偏远起来。
这样的南武,除了木材粮食家畜不缺,基本什么都缺,如食盐、洋油、洋火、布匹、针线、镔铁这些重要日用品都是极为缺少的。虽然南武在岩前设有墟市,但因龙岩山路艰难物资供应也极为有限。陆氏药局的先人很有远见,为了方便陆家商队采购物资、销售药品,一百年前就设立了一条新的路线,但这条路线却不是往南走龙岩府的,而是往北走江西会昌!
北往江西会昌,若是走的官道,比去龙岩府还要多出六十余里,可若是走石径岭的山道,则短六十余里,这一长一短,可要短上一百二十余里的脚程。
陆家商队走的就是石径岭。
石径岭,位于南武县西北,距离城关有二十里地,骡车大约一个时辰可达,虽然路途短,但却并非阳关大道!只因此山由武夷山的吊云寨横贯而来,长年云雾弥漫,不仅湿气极重,更是瘴气四伏,林间俱是千年古松,厚厚的松针积于地表,层层叠叠,加上深沟暗涧星罗密布,若是想要徒手翻越此山,可谓艰险重重!
但俗话说的好,一物降一物。在此山岭之中,客家先民自南海古国时便筑起一条盘旋而上的数千级石阶,如云梯一般,连接着南武去往江西会昌的要道。
后有诗云:石径有尘风自扫,青天无路云为梯!
借此云梯山道,陆家商队的江西分会每月都会雇佣十数名挑夫,挑着担子从江西将物资运过石径岭,然后再在岭下备下骡马,将物资分批装车运往南武县城。依靠着这条路线,陆氏药局不仅可以从江西会昌采购大量稀缺物资,而且还可以将陆氏药局的成品药运出南武,销往江西各地,其中金疮药、舒热散一类更是热销。
为了平日里往来的方便,陆家便在石径岭下设有一家“陆氏商行”,负责提供商队物资储存的仓库,同时也有几间房舍,以便商队人员休整歇脚所需。
故事的起因便与陆氏商行有关。
当然九月二十二这一天,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这件事还与南武县的民团有关。
这天一大早,管家便引进来一个熟人,此人便是县民团团练钟光耀。
钟光耀一见陆高轩,紧忙拱手笑道:“陆老爷好!”
陆高轩回礼道:“钟团练今日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若是老夫分内之事,还请不要客气!”陆高轩嘴上说的一团和气,心里可是明白得很,这黄鼠狼给鸡拜年,怎会安什么好心?但凡事讲个先礼后兵,说句客套话先探探底,言下之意就是份内之事我陆高轩可以承担,但你民团跟我还能有什么纠葛?你今天不会是酒喝大了上错门了吧!
要是再不客气点,那便是“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没什么屁事你就滚蛋”!
钟光耀一听这风向不对,紧忙赔笑道:“岂敢,岂敢。今日登门还真是有要事要与陆老爷商议!”
“哦?有要事?”陆高轩一听有事,心中有些意外,不由得礼让了几分,随口吩咐道:“来人,看茶!”
一旁的管家陈友全察言观色后心中了然,紧忙吩咐丫头们下去备茶去了,几步小跑到钟光耀面前一个弯腰,低头笑道:“钟团练里面请!”
钟光耀皮笑肉不笑的拱手道:“客气了!客气了!”
宾主落座后,陆高轩理了理衣袖,开口问道:“钟团练方才说有要事相商,还请指点一二!”
“是这样的……”钟光耀将实情相告,所说之事与岭下陆氏商行确有关系。因两日前,****袭扰南武县,被民团击溃,而不成想****余部昨夜流窜至城关西北,被南武和上杭的两个民团夹击,结果四散逃往石径岭,为了配合中央军围剿****余孽,南武民团目前封锁了县城往石径岭的道路,可巧不巧,陆氏商行正在这包围圈之中,无论货物还是人员都是无法通行。钟光耀此次前来,正是前来告知今晨已经拦截了两辆陆氏商行的骡车。
陆高轩是个大夫,更是个商人,陆氏商行陷于围困,陆家的生意会受到多大的影响?他心中跟明镜似的。
陆氏药局的生意很多,大多事关药品,药品又事关人命,这事关人命之事可大可小,陆高轩自然不敢轻视,心中不由得上下琢磨了起来,思忖片刻之后才试探着问了一句。
“不知贵部还需几日才能疏通道路?”陆高轩问的很是慎重。
钟光耀脸上一副事不干己高高挂起的表情,打了个哈哈道:“这个小人就没这个能耐了,没有县府的条陈,小人要是将骡车放了过去!万一查出****同党的捎带,可就不好说了。至于此番剿匪要剿几日?我等职位低微,上意又岂能随意揣测呢?”
钟光耀这话说的是再明白不过了,就是直白白勒索,面上的话说得虽然堂而皇之,但言下之意是,你有能耐告到县府里去也没用!老子说你车上的东西不干净,那你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的!他是何许人?一个兵痞!
陆高轩心中极不舒坦,紧忙将陈友全叫到身边低声询问片刻,方知今晨两辆运输的正是要交付的江西景德镇定制的药瓶,后续还有四辆,这些药瓶全部是用于药房装药的紧缺物资,订单是南昌和顺药行所下,预定于二十五日起运,交付之日便在九月月末。
若是延误两日,铁定是无法准时交货的!违约金事小,可陆氏药局的脸面事大!
这样看来,他陆氏药局是无论如何都拖不起这时间了!陆高轩心中想定,立即开口吩咐道:“管家,取五十块大洋来!”
陈友全紧忙去库房拿了过来,陆高轩使了个眼色,陈友全便将大洋往茶案上一放,陆高轩顺势往钟光耀的面前一推,满脸堆笑道:“钟团练辛苦了!”
“团练此番特意前来告知此事,劳苦功高。舍下一点心意还请不要推辞!”
钟光耀见钱来了,大手紧忙往钱上一按,陪笑道:“岂敢?岂敢?小人只是尽了点微末之力,陆老爷实在客气了。”
“只是买卖事小……”他话音一转,语气渐冷:“这剿匪事大!民团上有何司令,下有一千来号兄弟,小人要是私放了贵宝号的骡车,只怕上下都不好交代啊!”
“这个是自然的……”陆高轩心中了然,微微笑道:“贵部何司令与老夫也有交情!剿匪之事责无旁贷,老夫另备两百大洋!不日送到何司令府上,必要好好犒劳民团上下诸位兄弟!”
陆高轩这话说得很有分寸,进退有据,钟光耀见今日这便宜赚了个十足,便将茶案上的钱尽数收纳,起身拱手笑道:“既然如此,小人代司令和兄弟们感谢陆老爷仗义!小人就此告辞!”
说罢转身就走,陆高轩吩咐道:“友全,送钟团练出府!”
陈友全紧忙上前为钟光耀引路,待引至大门外才开口询问道:“钟团练,陆氏商行的骡车通行之事,还请多多费心!”
钟光耀点头道:“这个自然,我回去后自会交代手下兄弟放行,贵府上下只管放心!”
“如此甚好,甚好!”陈友全点头笑道。
“自然好……”钟光耀四下张望,见无旁人之时,才贴着陈友全的耳边低语道:“陈友全,你的那份自然也是少不了的,少时奉上,以后若有生意还请多多关照。”
陈友全一听满脸堆笑道:“钟团练客气了!有空常来坐!慢走!请!”
钟光耀将王八盒子一挎,转身告辞。
陈友全送走了财神爷,心里就琢磨开了,他吃里扒外也不是第一天了,今天怎么就眼皮直跳呢?而且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从早上到此时,右眼皮上下就没消停过,真是奇了怪了!
正当他纳闷之时,突然旁边传来一声大喝:“贼子!往哪走!”
说时迟那时快!陈友全只感觉脑袋上一阵冷风呼啸而过!瞬时一个巴掌在眼前“啪”的一声拍了个惊天响雷!
这可是结结实实的吓了他一大跳!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一个大约十六七岁年纪的少年正站在他面前,一脸笑嘻嘻的模样,全无半分正经,只听他大笑道:“全叔,你胆子真小!”
陈友全摸着心头大口喘气道:“你能不吓人了吗?你叔我就是有九条命也被你给吓没了!”
这少年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笑嘻嘻揶揄道:“全叔,你还说你胆大呢!我拍个巴掌你魂都给吓飞了!你骗人!你一点都不好玩!”
陈友全听了哭笑不得,急忙辩解道:“咦?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胆儿大啦?”
“就上回元宵节的时候啊!你还说什么在狮岩见过伏虎镇蛟什么的呢,”少年摸了摸后脑勺说道:“这老虎蛟龙都见过了,你胆还不大啊!”
陈友全一听这个,更是哭笑不得,只见他连连摇头,唉声叹气道:“我说元宵节我是高兴,我是喝了两盅,但我舌头也没打结啊?你话都听到哪去了呀?”
“全叔,你个老不修的!你骗人也不打个草稿,吹牛吹得胡天胡地的!”少年白眼一翻,身子一转,只见他往门头石狮子上轻轻一靠,兜里掏出两把瓜子来,一边吃一边掰扯了起来:“那你见过伏虎镇蛟是酒后胡言乱语喽!”
这少年嗑瓜子嗑的极快,就三下两下,在陆家宅门口把瓜子皮吐得满地都是。
陈友全一见他这幅没正形的样子,差点没背过气去,好不容易把气捋顺了才点头苦笑不已。
“伏虎镇蛟,那是一点都不假的!”
“我也见过,这也是实话!”
陈友全说话时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但说着说着话音一转。
“可那是吕洞宾吕道爷做的!留下一山一潭!山名伏虎山,潭名镇蛟潭,都好端端的在岩前的狮岩边上呢!”
只见他双目一挑,揶揄道:“你不会是压根没去过狮岩,不知道南武这风景名胜吧!”
“啊?”少年一听自己居然把风景名胜误认为是真正的猛兽妖怪,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犯了好大一个糊涂!真的是羞得无地自容了,只见他羞得满脸通红,摸着后脑勺呵呵笑道:“哈哈,我还以为真有啥妖怪呢!”
“噗嗤”,后面传来了几声偷笑。
少年紧忙转头一看,只见门口陆家的两个家丁添福添寿正捂着嘴偷笑不已,这少年见了顿时又气又急,一跺脚指着他们赌气道:“添福添寿!你们再笑,再笑我就罚你们,我罚你们去……”
“去……”这少年伸着手指,一时间想不到什么作弄人的招数,干晃了半天,心里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说来也巧,就在此时,阿兰正背着一捆柴火走到宅门口,这少年手指正好指到阿兰,灵机一动,只听他哈哈大笑道:“就罚你们帮阿兰把这些柴火劈了!”
阿兰原本低着头专心背着柴火,少年这句话说得突然,又异常响亮,可把她给吓了一大跳!只见她脚步慌乱起来,加上背上二十余斤的柴火,顿时东倒西歪,眼看就要摔倒在地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这少年快步上前,眼疾手快!两条臂膀往前一伸,立时便抓稳了她背上的柴火,阿兰身形略显娇小,少年这一抓,又快又准,力道非常,连同阿兰和背上的柴火都给牢牢稳住了!
阿兰娇喘连连,待她抬头之时才发现了身边的少年,这少年身形挺拔,比阿兰还要高出两个头,她仰起头来才总算将眼前的少年看清,只见她一双眼眸顿时亮了,呐呐道:“福生少爷……”
原来这少年就是陆家少爷陆福生,陆福生此时虽然不到十六岁,但生于豪门,平日里都是老夫人宝贝疙瘩一般捧在手心里的,供的都是锦衣玉食,因此长得颇为健壮,远远看来也已经相貌堂堂,但只要一说话一做事,仍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才让人明白过来这还是个半大孩子。
阿兰个子小,又显得瘦弱,因此若要看着陆福生,那是必须仰着头的,福生说话的时候,她便是仰着头看的入神,连添福添寿走到身边都没发觉。
直到添福添寿将她的一大捆柴火给抬了进去,阿兰才低头向陆福生低头致谢道:“谢谢福生少爷!”
“不谢不谢,”陆福生继续笑道:“谁叫添福添寿笑话我的!我就是作弄他们,等会你盯着让他们劈柴啊,我过会还过来看的!”
“要是没干好活,我就让他们再劈!哼!”陆福生撇了撇嘴,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嗯!”阿兰应了一声,紧忙跟着添福添寿回陆家后院去了。
站在一旁的陈友全也正想要转身回宅,陆福生见了紧忙上前一栏,笑嘻嘻道:“唉全叔,你别着急走啊!”
陈友全停下脚步告罪道:“少爷啊!你全叔我事多,啊?这个一家老小还张罗着吃饭呢!你别拦着我呀!”
陆福生小声问道:“方才我瞧见钟光耀了!这个兵油子大清早的来咋家干嘛?”
“还能干嘛?”陈友全一副不耐烦的神情:“要钱呗!”
“哦……”陆福生露出了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陈友全心中暗想,我自个就是抽点好处费,方才露该不会出什么马脚了吧!他越想越不对劲,抬眼一看陆福生正在发呆,就想着找个法子来岔开话题,于是开口问道:“唉,我说少爷,你大清早的呆在咱家门口干啥?老爷不是要你晨练一个时辰的小篆吗?你怎么偷跑出来啦?”
陆福生听了不由得呵呵笑道:“全叔!我就是出来看看高远叔回来了没,我可托他给买了个西洋的望远镜,这可是稀罕玩意啊!按理说这个时辰他也应该到了呀!”
陈友全一听就明白过来了,陆高远是福生的堂叔,一直负责陆家商队的经营,平日里往来南武和江西两地,上月出发前往江西之时曾经允诺了给福生买个西洋的望远镜,而且亲口约定了于本日赶回南武。陆福生生性好玩,性子又急,所以赶着大清早就在陆氏宅门的大门口候着呢!想明白后,陈友全才算安心了不少,这时他又突然想起了民团封路一事,急忙说道:“少爷,我看你还是别等了!先回房吧!”
陆福生听了丈二摸不着头脑。
“啊?为啥?我高远叔从来没骗过我的!”
陈友全说得直接:“路被封啦!”
他怕福生不明白又细细解释道:“这几日****袭扰南武,去往石径岭的路被民团给封了!一时半会怕是通行不得!二老爷回来也怕是晌午了!”
“什么!”陆福生一听傻了眼了,原来自己从一大早就傻乎乎的呆在自家门口看来是白瞎了!
“不成,不成!”陆福生自言自语道:“我可是就等着这个望远镜了呢!我要是不拿到学堂去显摆显摆,可让他们给比下去了!”
陈友全摇头苦笑道:“我说少爷啊,你还是回宅吧!你这大清早的不去书房练字不说,还呆在大门口瞎等,这让老爷看见了可是不好!老夫人要是看见了更是要责罚我的!”
陆福生听了反而大声说道:“我爹?我才不管他呢!他也管不着我!我就等我高远叔了!”
“好你个不肖子!你爹我还管不着你了!”大门口传来一声怒喝,陆福生紧忙回头一看,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只见陆高轩背着双手正站在门口,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
陈友全紧忙低头致礼道:“老爷。”
“嗯。”陆高轩点了点头,转头又盯着陆福生看。陆福生吐了吐舌头,心中暗暗叫苦,乖乖,今天可真是倒了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