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美丽的画,上面不只有阳光,一定还会有阴影。若是到处即光明,我们便不再觉得珍惜,觉得可贵,甚至连带着遗忘了我们自己是谁。我们降生在这样一个二分法的、相对论的世界,目的就是从黑暗感知光明,从丑陋感知美丽,从邪恶感知善良,从不足感知丰厚,从病苦感知健康,从不幸感知幸福。
最初的纸最珍贵
有一个男人,对我讲他的“绯闻”怎么相识,怎么相思,怎么狂追,怎么相恋,最后怎么分手。分手的时候女人已经怀孕了,男人看着镜中的自己青春正盛,无论如何也不肯轻易被婚姻拴住。他对女人说:“打掉吧。”女人求他:“咱们结婚好吗?孩子是无辜的!”男人冷冷一笑:“谁知道孩子是谁的!”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就走人了。”
“再后来呢?”我还问。
“她恨死我了!”他不以为然。
还有一个男人,他也把故事告诉了我。他背着太太找了个情人,他的孩子都十岁了,情人才十八。他的心被小情人的美丽牢牢拴住了,连家也不愿意回。老婆不是不知道,吵也吵了,打也打了,十八头牛拉不回他的心和他的爱。后来终于因为满足小情人的贪欲而挪用公款。案发后被判了刑,小情人就此人间蒸发,倒是老婆时常给他送吃送用。他出狱后想方设法打听到小情人的下落,才知道小情人一直用他的钱养自己的情人。这倒让我想起《聊斋》里看到的一个故事,一个人会魔法,能口吐小人儿和他做伴,这个小人儿等他睡了,再口吐出一个小人儿,两个人恩爱情重。瞧瞧,那么遥远的《聊斋》,居然能洞察到现在的世事,可见人性亘古长存。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恨死她了。”他垂头丧气。
这是一个凡事都会有结果的世界,所有的故事都会有续集:
第一个男人发现此后的日子,心里总是有意无意地惦记着:她真的怀孕了吗?她怀的真的是自己的孩子?她把孩子打掉了还是生下来了?终于克制不住思念回头找她,却发现她的孩子,眉目口鼻和他说不出的像,却抱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奶声奶气地管那个人叫爸爸。她平静地看他一眼,然后漠然地走过去,他怔怔呆立。他千方百计给孩子买了礼物托人带去,却没想到原封不动退回,而且捎话过来:“以后不要再打扰我,就当我们从来不认识。”
第二个男人,患难之中终于明白了老婆的好。拼了命想要回到老婆身边,一家三口的平淡生活曾经让他如此厌烦,现在又让他这样怀念。可是妻子却毅然决然提出离婚。她说:“我之所以没有在你蹲监狱时离,是不想给你太大打击。但是我不能一辈子都委屈自己容忍一个没有责任感的男人。从今以后,我们两不相欠,就当我们从来不认识。”
女人心死之后说的话几乎是一样的:“就当我们从不认识。”——决绝的宣言,原本就是男人看不透的太平洋底黯然的魂魄。原以为“爱”字千斤重,却原来善变的岁月里比得上一支鹅毛轻,原以为承诺比天大,却原来看不透的人心轻易就可以花谢水流红。你对我说的一世相守言犹在耳,我却怎么也拦不住你鼓翼飞扬的心,你振振有词地说男人天生会厌倦,困守在围城没有风景。
一天,一个禅师吩咐他的侍者走远路去买一批好纸。侍者得令,启程上路,千挑万选,方才带了一批纸回来,结果禅师一看,当即否定:“不行,这纸不行。”
侍者只好再次出发,更加精心地选择要买的纸张。当他认为很满意后,方才回程向师父呈上,结果禅师一看,仍然当即否定:“不行,这个也不行!”
侍者无奈,只好继续出发……
当他把呕心沥血第三次挑选好的纸呈在师父面前,心说:“这回总该行了吧?”结果禅师仍旧一口咬定:“不行!”
弟子腹诽:师父一点也不体谅弟子的劳苦。结果他转念一想,马上惊觉自己的失误,马上向师父道歉。禅师这才满意地颔首说:“明白了吧,其实,最初买回来的纸就行了。”
禅师第一次拒绝,是因为弟子在第一次挑选纸张时,就已经妄生了分别心,一定要挑选最好的,于是就给一个“纸”字分出三六九等,然后很辛苦地进行甄选分别;第二次、第三次,皆是如此。而禅师就把他每一次妄生分别的心都加以否定,告诉他:不行,不行,不行。
直到他明白过来,原来世间的人和事无好无坏,只要心定,草也能作纸,茅牖土厦也能作玉殿金宫。
而世俗男女,总爱得一之后想二,得二之后观三,总觉得下一个会比手里的这一个更好些,结果到最后,却发现什么也不如原来的那一个好,于是又玩一出浪子回头的戏码。只是女人不是纸,浪子回头也不是喜剧。一出戏就这样从开头唱到结尾,上帝以他特殊的方式检验爱情和惩罚自以为是的男人。明知道一段感情一旦开始就要背负责任,当初就不要轻言分离。你的离开让她一朝梦醒,看透了你,你说,她怎么肯转身?
这场戏中被你伤害过的人会心碎。伤心容易补心难,所有的破镜重圆都是一言难尽。喜剧的意义不在于为碎片们找到位置,而在于,它们从来就未曾被打碎。被承诺背弃过的女人,重新活过的唯一方法,或许就是这句“就当我们从来不认识”。
灯影禅心
做人最慈悲处,是莫要轻易伤了别人的心,伤心最苦;做事最得当时,就是以己之力,帮人脱困,脱困最难。感情上的事也是如此,伤了别人的心,制造了别人的困局,就不要为自己将来的伤心和受困怨天尤人。
人心是容易吹落的花
中国的传统生活方式就是一个字:慢。《儒林外史》写到两个低级佣工:“日色已经西斜,只见两个挑粪桶的,挑了两担空桶,歇在山上。这一个拍那一个肩头道:‘兄弟,今日的货已经卖完了,我和你到永宁泉吃一壶水,回来再到雨花台看看夕照。’”货卖完了也不急着赶回家,哪怕面临的生活压力再大,也没有磨灭他们缓慢、悠闲的情致。
而陶渊明之所以辞官归隐,就是因为官场的生活节奏太快,人太浮躁,太功利,不宜养心,于是他才回到家里,过他那隐士般的,理想中的“慢生活”自斟自饮地喝一点小酒,闲晃到小屋的南窗看看窗外景色,随意步入园中,抬头看看天上流云,伸长脖子看看云外飞鸟,手流连在孤松身上,不知不觉,已天色当晚。
古人吃饭、走路,都是慢的,读书也慢,所谓“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兴致来了便读,读困了便睡,不会强撑着眼皮,把东西一股脑硬往脑子里塞,塞进去也消化不了,憋得痛苦难耐。“头悬梁锥刺骨”都是为的赶科考等功利目的,真正爱读书的、做学问的,反而不会这么干;写作尤其是慢。曹雪芹一生只写一本书,就这一本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结果就是成就现在一个文学大流派:红学。
古人的爱情也很慢。如果说李商隐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是两个有情人的节奏缓慢地玩暧昧;那么柳永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便是两个确定关系后的恋人分别时的千般不舍,万般挂念;而李商隐的“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共话巴山夜雨时”呢,便是结为连理的夫妻相隔异地时长长久久的思念。
古人信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所以他们对旅游的热衷丝毫不亚于现代人。虽然没有交通上的便利条件,胜在心态悠闲。公元848年9月,杜牧从浙江出发,要到长安当官,一路上也不着急,游游山玩玩水作作诗,抵达目的地已经是12月,真有闲情逸致。
朋友之间,交往也慢,既随意,又悠闲。在一则小故事里,有一个人去很远的人家做客,结果等他到的时候,主人正睡觉,他就坐在门口等主人出来,等着等着,他自己也睡着了。主人出来一看,客人在睡,哦,别叫醒他了,我也继续睡吧,于是他也坐在一边睡着了。结果客人醒来一看,哦,主人来迎接我,又睡着了,那我也继续睡吧。就这么,一天过去了,天黑了,客人也就回家了。主人和客人之间,就被一种淡然、随性的友情萦绕。
古时候邮路传递信件也慢,一封信件发出,驿站一站一站递转,不知道多久对方才能收到。消息慢慢行走在千山万水之间,一头连着递者的思念,一头连着受者的思念,时间越长,发酵时间越久,思念越醇厚。而思念之后的相见,分外激动与温暖。
明人刘侗在《帝京景物略》中记载一件趣事:“日冬至,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曰九九消寒图。”一幅画,一直画九九八十一天,日子也慢,心也悠闲,才有心思一笔一笔画梅瓣。
而慢生活中的诗意无处不在,就像张潮在《幽梦影》里所说: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风声;水际听唉乃声,方不虚此生耳。
想想看,我们有多久没有侧耳倾听过鸟声、蝉声、虫声、雪听、棋声、箫声、水声、橹声、风声、雨声了?之所以没有听,是因为我们步调不肯慢,心态不肯闲;快快吃完,快快工作;快快干完,快快休闲;快快读完,快快卖弄;快快爱完,快快结婚,十足的煞风景。
有人问一休禅师:“为什么您要叫一休呢?”
一休说:“一休万事休,有什么不好?”
信徒一听,确实不错,一休万事休,好,很好。
一休又接着说:“其实一休不好,二休不好。”
信徒不解,他说:“生要休,死也要休,生死一齐休才能了脱生死。所以烦恼也要休,涅盘也要休,二者一齐休。”
信徒一听,确实,要二休才好。
谁想一休变本加厉,说二休还不算好,要三休才好。因为“娶了老婆的人,老婆天天和你吵架,让你烦恼,不如把她休掉;当了官的人,天天迎来送往,揖让礼拜,辛苦得很,不如把官休掉;身为人,总有事情要和人起争执,搞得自己五蕴炽盛,一肚子的肮脏气,不如把这个争字也休掉。休妻、休官、休争,当然是三休好呀。”
信徒一听,是呀,是呀,还是三休吧。
结果一休又说:“三休不如四休好,把酒、色、财、气一齐休。”
信徒又点头称是。
然后一休说,哎呀,想了想,还是五休吧,人生最苦就是有了五脏庙,有了肚子就要吃饭,吃饭就要吃好饭,吃好饭就要挣大钱,住大房子,当大官,娶漂亮老婆,争长较短瞎生气,要是把这个五脏庙给休了,于是就成了“一休”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听起来像是笑话,可是,人心紧张、忙碌,岂不就是因为一不肯休、二不肯休、三、四、五不肯休?曾经有一个问题这样问:“你是来生的,还是来死的?”若回答是来生的,那就选择慢生活吧;如果回答是来死的,那只管去快,最终身体疲惫,心理疲惫,一路“奔死”,头也不回——人心是枝头的花,过快的生活节奏最容易吹落了它。
灯影禅心
看你的心。它想让你怎么去做,你就怎么去做,而不是别人让你怎么去做,你就去遵照别人的规则怎么去做。依随心的自由表达自己是快乐的,依随别人的规则而限制自己的自由则会令人愤怒。
请你拈花微笑
老公的二姨来家作客,大家一起吃饭,我看着她在椅子上拧来拧去,心里说,快来了。
果然,不一会儿,她打断热热闹闹的家常谈话,跟我说:“你为什么还不信主?”
我嫁到婆家二十年,她足足劝了我二十年。
劝诫内容如下:要信主啊,不信就下地狱,地狱里面有硫磺火!信了能上天堂!
我说那些做好事的不信主,也要下地狱啊?
她说对啊!
我说那我不信了。
她说那你如果不信将来下了地狱可不要怪我没有救你啊,虽然我可以上天堂,但是这个是不讲亲戚关系的,巴拉巴拉巴拉(此处省略一万字)……
我知道她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也知道她博爱,信诚,想救众生。可是,我还是不想听。
很多年前,我的一个小同事,喜欢音乐,每天把热血沸腾的音乐从早晨八点响到下午五点半。我说咱打个商量,你用个耳塞好不好?我这都备不成课了,她说多好听啊!白给你听你还不稀罕。
去洛阳,看牡丹,酒店走廊摆放一盆牡丹花,叶片是软的,花瓣是绒的,绿蓬蓬的叶,紫红红的花,百层千层的瓣,却原来是洛阳牡丹里面最平常、最常见的“洛阳红”。
传说当年武则天做了皇帝,冬日赋诗催花开:“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放,莫待晓风吹。”众花仙奉命开花,唯独牡丹不从,于是被架火烧焦,贬至洛阳,结果却在洛阳怒放,人称“焦骨牡丹”,它就是“洛阳红”啊。
说起来,牡丹仙子未必是一定要抗逆权贵,彰显气节,说不定只是心里被激起了毛刺。没有谁愿意把别人的意愿强加到自己身上,可是偏偏就有人愿意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到别人身上,能不引人反感吗?
读一本书,叫《天才在左,疯子在右》,里面有一位佛教信徒,总是在很焦急地对人说:“你这样怎么行?你的牵挂太多了,断不了尘缘啊!这样会犯大错的!”又说:“对于那些外教邪论,我都去找他们辩,我看不惯那种人,邪魔!”
可是呢,辩了半天无意义,说了半天无结果。倒是有一个和尚,行脚化缘,有人好奇,凑近去看,他只是微笑一下,很坦然地问能不能施舍点儿吃的给他。然后拿着别人施舍给他的馒头,就着自带的用玻璃罐头瓶装的凉白开吃起来,一边吃一边闲话些家常,待到吃毕,征得施主同意,把剩下的馒头用布包好收起来,背起行李卷,谢过之后,走开。
没有布讲,没有辩论,没有说一个和“佛门”有关的字,因平和自然,把佛门善根悄悄种在人的心田。
还有一人,上下班经过的路口有棵大树,一位年轻和尚不论晨昏晴雨,总是站在大树下托钵化缘。树下常有两三位蓬头垢面、敝衣褴褛的小孩在追逐嬉戏。有一次,他无意中发现小孩竟公然窃取和尚钵里的缘金,而和尚却视若无睹。后来再经仔细观察,发现小孩的偷窃行为并非偶然,而是一种习惯——和尚的缘金,成了他们的收成。
后来,他搬迁新居,有一天,再次无意间经过那个路口,发现那位和尚仍然默默地站在那儿化缘,但旁边多了两位小沙弥——就是那两个偷窃缘金的小孩。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大风刮得来房倒屋塌,也吹不开遍地春花;暴雨下得来遍地汪洋,也浸润不出一片柳丝嫩芽。你看那和风轻轻吹,小雨丝丝下,无数的烂漫春光,就被慢慢地催开了。
还回到婆家二姨对我的布道上,十年前她问我,我回答说:“机缘不到。机缘到了,就信了。”十年后的现在,我只想让她能够闭上嘴巴,给我安静。虽然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引申出来也可以是“己所欲,施于人”,可是,我爱吃香蕉,你爱吃菠萝,我没把香蕉塞进你的嘴里,你凭什么就一定要把菠萝塞进我的嘴里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真理,你带着你的真理安静为人,若它有力量,自会引人入胜境。而己之所欲,必欲与人,结果只能是被人心生反感,能逃多远逃多远。
《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载:“尔时大梵天王即引若干眷属来奉献世尊于金婆罗华,各各顶礼佛足,退坐一面。尔时世尊即拈奉献金色婆罗华,顺目扬眉,示诸大众,默然毋措。有迦叶破颜微笑。”
所以,就算你是你的真理的嘴,它也可以沉默不语,只拈花微笑。
身后自有万花盛开,沉默招摇。
灯影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