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比说,一个人充满激情地爱一个女孩,一边在期待这个女孩能嫁他……而这,绝对会让人不快乐。我们去充满激情地做事,充满激情地做人,可是的确不需要充满激情地期待一个结果,那样才是快乐而自由的,这样的你无论有没有在修佛,都能成佛。
视死如欢
不是“视死如归”,是“视死如欢”。
元才子赵孟頫,年近五十,慕恋年轻女子,意图纳妾,其妻写了一首《我侬词》:“你侬我侬,忒煞多情,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这样的情分在,这死,也便真的如欢了。
1935年,瞿秋白到达刑场,盘膝坐在草坪上,对刽子手微笑点头:“此地甚好!”时年三十六。一死酬了这一生志向,死也必定是欢的。就牛虻死后留下的一封信,信的末尾,引用一首小诗:“不论我活着,或是我死掉,我都是一只快乐的飞虻!”面对庞大、杂乱的旧世界,化身火种,烧掉污秽,跳跃的火焰带来了死亡,也迎接着喷薄云天的朝阳,这样的死,有什么不欢的呢?
小说《亮剑》里,赵钢和冯楠一见钟情,冯楠问赵钢:“一个青年学生投身革命二十年,出生入死,百战沙场。从此,世界上少了一个渊博的学者,多了一个杀戮无数的将军,请问,你在追求什么?为了什么?”
“我追求一种完善的、合理的、充满人性的社会制度,为了自由和尊严。”
“说得真好,尤其是提到人的自由和尊严,看来,你首先是赵刚,然后才是共产党员。那么请你再告诉我,如果有一天,自由和尊严受到伤害,受到挑战,而你又无力改变现状,那时你会面临着一种选择,你将选择什么呢?”
“反抗或死亡,有时,死亡也是一种反抗。”
是的,死亡为了自由和尊严,为了鲜明的反抗,这样的死亡,让人由衷感觉如欢。因为死得有尊严。
德普禅师性情豪纵,宋哲宗元佑五年十一月十五日,让弟子对他举行生祭,因人死后再受祭,死去的人是否能够受到香火,吃到供果,谁能知晓。
众人戏问:“禅师打算几时迁化?”
他答:“等你们依序祭完,我就要去。”
于是大家煞有介事,设好帷帐,安好寝堂,禅师坐于其上,弟子们致祭如仪,上香、上食,禅师一一领受自如。
弟子们祭后,又是各方信徒祭。祭完之日,天正降雪,他说:“明日雪霁便行。”
次晨雪止,德普焚香,盘坐化去。
他不是因为信徒能升天堂才不怕死,他并不知道死后有没有另一个世界,他的不怕死,是因为他已经活过,一生活得透彻,明白。就像赵朴初先生临终一偈:“生固欣然,死亦无憾”,不独无憾,且是如欢。
“视死如归”,归,是游子归家,柴门草庐迎候疲惫的脚步,长出一口气:终于回来了啊。从今以后,就挣脱世间牵绊,独自抚孤松而盘桓吧。
“视死如欢”,欢,是眼见对面的爱人张开怀抱,展开笑颜,纵使脚下万水千山,荆途无限,却挞伐笞楚都喜欢,哪怕膝行过钉板,因经过长长的一生时间,如今终于得见爱人的欢颜。欢,是心下有所欢的欢,是“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的欢,是一生相思概已酬的欢。
有那么一群人,就像叔本华说的那样,生活在一切如意的乌托邦,空中飞着烤熟的火鸡;不需寻觅就可找到情人,顺利地白头偕老;“在这种地方,有些人会无聊而死,或上吊自杀,有些人会互相残杀。如此一来,他们为自己制造的苦难,比在原来自然世界所受的还多……苦难的极端反面是无聊。”
无聊地生,无聊地死,生亦无趣,死亦无欢。
其实,死不过是生的一个折射吧。一个人,若活过却不曾爱过,想过,思过,念过,追求过,反抗过,为着心中那一点萤火,和邪恶、阴暗、腐败、贪馋、懒惰,冒死作战过,死便死了,欢,又在哪里呢?
而一个人活过,爱过,想过,思过,念过,追求过,反抗过,为着心中那一点萤火,和邪恶、阴暗、腐败、贪馋、懒惰,冒死作战过,最后,无论是输了,还是赢了,因为做了,所以心安,没有遗憾。也就视死如归了。
假如,一个人活过,爱过,想过,思过,念过,追求过,反抗过,为着心中那一点萤火,和邪恶、阴暗、腐败、贪馋、懒惰,冒死作战过,最后,无论是输了,还是赢了,心里都当自己是赢了,纵使事不谐也,也没有什么了,一生义务已尽,如今终得解脱,于是欢天喜地拥抱死亡去了,此,便为视死如欢了。
灯影禅心
入睡前当自己将死,把攥住的拳松开,因为死便是万物都带不去,连思虑也在那一刻停止,于是,压在你心上和肩上的重担就都统统卸下;醒来当自己是重生,重生的人总是对生活充满信心与感恩。
花心似禅
和朋友去茶室喝茶,仪式并不规整,随意落座谈笑。同行姐妹正絮絮地说着什么,一开始在专注地听,后来低头啜茶一瞬间,耳边传来的是茶乐《茶禅一味》悠然的“嗡——”一声,一霎时心飘得很远,很空,很静,窗外夜色如洗,眼睛却似乎看见碧水如练,青山如玉。
只这一走神的恍惚,虽然马上被笑声扯回心神,瞬间体味仍然心醉。茶与禅,就这样微妙相会。
人生不是也如此?很热闹地走着路,很辛苦地做着工,一转头间有一时旁逸斜出,思绪卷啊卷的卷成一朵花,挑在登山的杖尾。
千利休,日本织丰时代茶师。最初日本茶会豪华得很,到了利休,却只是邀请几个知己相会在一间狭小的茶室,大小只有两个半榻榻米,入口不可昂然而入,需跪爬而进,吃茶的人身份再怎么高贵,在此也须谦虚低眉。室中不摆放张挂杂冗之物,只有花与画相配,面前是简简单单的吃茶器皿,不过是要闹中取静,在闲静中寻找雅趣。
冬天,天降大雪,利休茶会,室内那个“床之间”——类似于壁龛的地方,原本应该放花,却什么也没有。学生问他为什么,利休让他们向外看,满天碎琼乱玉,还不够看?何必多此一举。自然造化大工大巧,什么花与画都位列其次。
织田信长死,丰臣秀吉继承其统一大业,继续把利休作为茶头,天天与利休欣赏茶道。利休宅院里种满了牵牛花,花团簇锦,秀吉贪这满目花景,要利休办一个茶会来。结果他兴致勃勃到了这儿,却发现所有的花都被利休剪掉了,顿时大怒,气冲冲进茶室问罪,结果一进茶室不禁一呆:暗淡的壁龛花瓶里,一朵,且唯一的一朵洁白的牵牛花露水欲滴,直让人直直地看进眼里。
剪掉一片只留一朵,就像飘飘荡荡的白绸上一粒黑痣,抑或是黑夜里一朵血红玫瑰,所有的目光都有了所着,所有的心事都有了寄托,集而不散,美而不碎,所谓的禅意,何必劳烦案牍言语?一切都可以省去,在这空无一物的空间里,这唯一的花朵上,一点颤动着的阳光洒上花瓣,只此便是茶禅一味。
还有一次是春天的茶会,丰臣秀吉找来一个铁盘子,里面盛满水,然后拿了一大枝梅花,让利休当众表演插花。自古以来,花瓶都是筒,盘子里插花算怎么回事!结果利休却从容拿过梅花,一把把揉碎,让花瓣花苞纷纷飘落于水面,之后将梅枝斜斜搭在盘边。同座人皆目瞪口呆,仿佛这样的美有毒,叫人深吸一口气,却忘记吐出去一般地窒息。
利休茶师的师祖名为能阿弥,“阿弥”即介于俗人与和尚间,半俗半僧的人。“利休”则又有名利皆休之意。说到底,沉浸在茶道中的人,一脚踏在凡尘,一脚踏入禅界。如此这样,人人皆是利休,所谓杯茶在手,抵十年尘梦,是因为人的一颗心本来就分成两半,一半梦内,一半尘外。小小一杯茶不过是通向禅路的引使。
其实茶香如缕,禅味如钟,一切只为让人清心。若是平常即是一点一滴,尘梦劳攘中一颗心放逸尘外,不喝茶不参禅不念经又能怎样?茶与禅的引使,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那间狭小到几乎不可能的茶室像极了人的生存状态,可是狭促低矮的空间却并不能妨碍人的心自由地生发禅意。
禅心禅意,如花似玉。宝钗做诗:“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禅味在,一杯白水也能饮出茶香,一朵牵牛花虽铺陈不开万花如绣,却也能在黑夜里开出触目惊心的妖艳,与美的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