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成军之后,赵重九不止一次的憧憬到和契丹人血战的情景。
那应该是一场血与火的交锋。在苍茫的大地上,两军遥遥对峙,旌旗遮天蔽日。在苍凉的号角声中,他令旗一挥,数万军马如蛟龙一般席卷而去,又如一把利剑,将敌阵劈开两半。
他也不止一次的梦到,策马奔腾,挥剑直取敌人的头颅,任那喷薄而出的鲜血淋漓的浇在自己的脸上,倾听刀剑入肉,敌人惨叫的声音,那是何等的美妙啊,何等的畅快啊!
他更不止一次的梦想到他大破敌军,胜利凯旋之时,天子大开五门,金鼓齐鸣,率文武百官十里相迎的场景。他甚至想到皇帝陛下亲手搀扶,大赞他为“国之栋梁”的时候,想必他那老丈人的表情一定很精彩吧。而小娘肯定是骄傲的扬起小脸,向众人宣示:“我的男人!就是那闻名天下的英雄!”
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他的初战竟然是在这样一个情景之下。
漫天的晚霞,如血一般通红。目之所处,仓皇而逃的兵士如无头的苍蝇一般乱撞。到处的散落着兵器和盔甲,和燃烧着的粮草,地面无数的死尸以奇形怪状的姿势躺着。旌旗遮天是没错,可那是契丹人的。我们的旗帜呢?要不,就孤立的插在一个孤零零的山包之上,破残还带着烈火在风中摇曳着,仿佛在诉说无尽的凄凉。声音,他听不明白。只觉得耳朵如鼓打一般,嗡嗡直响。通通通,是敌人战鼓的声音,哒哒哒是敌人铁骑的声音,还有士兵绝望的惨叫和敌人仰天的哈哈大笑。
他更没有想到,他率领这数百仅仅训练不到一月的新军,去救那将军的时候,别人连眼皮子都没搭他一下,只是纵骑而过,嘴里还叫嚷着:“给我挡住!你,散开,别拦了我的路!”还一鞭子抽打着他的士卒。错了,他还是看了他们这群泥腿子一眼,可是眼中带着是什么表情。幸灾乐祸,或是怜悯?或是幸免于难的庆幸?还是蔑视,不削?又或者是骨子里透出来区别于他们的一种天生的优越感和骄傲?总之,就在赵重九一干人的瞩目之下,就那样施施然就跑了!
赵重九手下的一士卒,愤愤然将兵器掷于地上,道:“还打个什么仗?当官的都跑了,拿我们当炮灰?”
炮灰?没错,不是炮灰是什么?
赵重九胸膛急剧的起伏着,显然也是气的不行。但是他仅仅是生气而已,并没有失去理智,他清楚如果不激励起大家的斗志。几息之后,他们也会和那群败兵一样,如老鼠一般四窜,恨不得找个洞钻下去。
赵重九呛啷一声,利剑出鞘,纵马在士卒的阵前,来回驰骋。厉声道:“给我拣起来!握紧你们手中的刀枪!你们难道忘记了,我们开拨之时,乡亲父老们的期望?难道你们都忘记了,契丹狗给我们带来的伤害和杀戮?你们都忘记了吗?”
赵重九看到阵中有士卒羞愧的垂下了头,顿一顿,又厉声道。
“是的!我们是炮灰!是的,我也感到委屈。是的,那些牙军和亲军一向瞧不起咱们!凭什么那些当官的都跑了,还要我们来挡刀?可是,你们低头看看,这是我们的土地!你们低头看看,裤裆里那个玩意儿还在不在?我们还是不是男人?是男人的,都给我挺起胸膛,握紧刀枪!我们要让那些瞧不起咱们的人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汉子!”
“有没有忘记我们成军时发出的誓言?有没有忘记,我们在校场之上洒下的汗血?为了这么一天,我们已经等了很久了!”
“列阵!盾牌兵上前,举盾!竹枪兵听我命令,成十列纵队!”末了,赵重九见士卒眼睛逐渐坚毅起来,个个挺起了胸膛,一股无形的杀气冲天!但整个队伍却很静很静,于周围乱糟糟的情形形成鲜明的对比!赵重九不失时机的及时发令道。
萧干乃是契丹耶律德光下的一个百夫长,因是萧后的族人,并英勇善战而提拔成为百夫长。只见他满脸络腮胡子,满眼发出狼一般凶狠的目光,有大力,使一狼牙棒。此刻他正兴奋的追逐着败军。按他的说法就是赶羊一般。
他舔一舔嘴角的鲜血,浑不在意的一棒就把一个只顾逃跑的晋军开了瓢,红的白的都流了出来。扭头疾呼:“大家加把劲儿!抓住前面那个小将,赏牛羊十头,若是能活捉,另赏美女一名!”
身后咋呼呼的狼兵,轰然叫好,兴奋的嗷嗷直叫。突然他的眼神一缩。对面斜斜插来一支队伍。人数也只有两百开外,可正好挡住他的去路。眼见那小将拍马从队伍之中穿过,眨眼就不见了。不由懊恼的拍了拍大腿。
待细细一瞧,他裂开大嘴就笑了。为啥?你瞧,对面那群破破烂烂的,穿的像叫花子似的,有的衣服之上还有斑斑的泥点。可不是泥腿子嘛。再看看武器,那长长的尖尖的,莫不是竹子做的?竹子能杀死人吗?
这是一个炮灰,目的是阻住他的去路,以掩护刚才白袍小将的逃跑。他下意识的这样判断。对面阵前还有一个小将呼来喝去,像是在鼓舞士气。心中不由更加轻视了,这样一支刚放下锄头的队伍,临阵磨枪,能管用吗?你没见漫山遍野的都是败军,有个屁的士气?这样的队伍,他没有见一百,也有八十了吧。只需一个冲锋,就鸟散了吧。
他正准备挥手下令冲锋的时候,后面上来一个亲兵,讨好的对他说:“何许大人亲自上阵,待小的一个冲锋就搞定了!”
他颇为赞许的看着这位有眼色的亲兵,点了点头。那小兵便嘻嘻哈哈的叫了一个百儿八十号人马,组成一股锥形的箭头,就呼喝一声,向前冲去。百马奔腾,卷起漫天的尘土,地面也害怕的颤栗起来,虽只有百骑,但声势吓人,似乎可以把眼前的一切都给撕碎!
萧干脑海之中已经浮现了血肉横飞,敌人哭爹喊娘四散而逃的场面。不料,还没等他联想完毕,突然看见一幅不可置信的场景,嘴巴也张的大大的,可以塞一个鸭蛋。
只听,对面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稳住,不要慌!听我的命令!”眼见领头的马扬起了铁蹄,就要踏入对方的阵脚。那声音突然尖锐起来:“弃盾,竖矛!”
顷刻之间,对方突然竖起了一个密密麻麻的枪林,犹如一只张满尖刺的豪猪,又如一个吃人的怪兽,张开了血盆大口。他很清楚的看见那闪烁的矛尖发出令人胆寒的毫光,甚至可以很清楚的看见最前面一排兵士毫不畏惧的脸庞和一双发红嗜血的眼睛。
下一刻,他就见到了血肉横飞的场景。只不过现在的是他自己人!为首的小兵,绝望的神情浮现在脸上,一拽马缰,就想调转马头,但短短数步,哪里来的及啊。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一人以马,撞向枪林。巨大的冲击力使他头晕目眩,在不可置信的眼光之中,他看到了自己的马嘶叫一声,扬起半身,不知什么时候,马脖子之上冒出一截枪尖,鲜血迸飞!
还没来得及想更多,自己就如腾云驾雾一般飞离马身,犹如一只扑火的飞蛾,直直扑向那竖起的尖刺。只觉身上一痛,身上已经不知道扎满了多少尖刺,脑袋一歪,不省人事。朦胧之中,仿佛听见自己在说,原来杀人的感觉很爽,而被人杀的感觉就是这样痛苦。
萧干在一旁看的是牙龇眼裂,指甲紧紧的嵌入肉中,也不觉的疼痛。就是短短的数息之间,他亲眼看见数十骑就这样飞蛾扑火般陨落在那古怪的阵前!他甚至看见那半空之中撒起的血雨和碎肉,以及对方士兵满脸的鲜血还狰狞的舔一舔嘴角的血肉。而对方几乎毫发无损,只有几人脱了臼,送回阵中去了。而后面的骑士根本看不见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使看见,也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的带着绝望的呼喊,扑了进去。
他难过的闭上了眼睛。整整一天的战斗,他都没有损失这么多部下。那可是身经百战的精兵啊。一个人毫不客气的说,可以抵挡晋兵一百!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人一次又一次的撞入那怪兽口中。但马上心中又浮现了新的希望。人马损失不小,但好歹已经突进去了。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个时候就是契丹骑兵大肆砍杀的时候了。
不出所料,后面紧跟着的骑士虽然被这意外的打击弄的头昏脑胀,甚至瞠目结舌,但很快巨大的杀意便充满了眼眶。他们嗷嗷的叫唤着,朝着那缺口冲了进去。
但今天注定是契丹人的末日。就听一声冷冷的声音:“第一列后退,第二列上前,挺枪,刺!收枪,再刺!”缺口之处,蓦然闪出第二座枪林!那枪林无穷无尽,连绵不绝,一列后退,后移列上前,机械般重复相同的动作,但效率惊人。转眼之间,数百人的队伍都消失不见,只留还没断气的马儿绝望的哀鸣。
难道今天连长生天都不保佑我们契丹人了吗?萧干仰天长啸,绝望的呐喊。下意识的抽出弯刀,咆哮着:“杀,为兄弟们报仇啊!”
但身边的亲兵一把抱住了他,哭喊着:“百夫长,不要啊!对方的阵势很是古怪!我们还是先撤吧。等晋人回过神来,我们就走不了了啊!”
果然,这边的惨烈惊醒了匆匆而逃的晋人。他们不由自主的住了脚,好奇的往厮杀之处望去,看到了一生难忘的景象,不由血脉贲张。有人呐喊道:“弟兄们!就是跑也跑不过契丹狗。不如和他们拼了吧!”当下,就有数百人自发的集结在赵重九阵后,远处更多的人向这边本来。
从远远的上空来看,契丹人犹如一块巨浪,扑向礁石,但立马便撞的粉身碎骨,而礁石归然不动。巨浪稍退,然后更多的石头加入到这礁石之中,形成一个坚固的城堡!
萧干虎目含泪,挥舞的双手徒然垂下,低低道了声“撤!”,声音一下子好像苍老了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