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桥中纳言十分清楚天狗党的实情,因此他绝对不会将其处死,而是期待他们归顺,我们必须用心体会他的心意。纵然要押着犯人通过国境,也不能轻易处死,否则便会忤逆总督(庆喜)的心意。”
这一流言的散布,再次将庆喜置于难以言表的尴尬立场之上。加贺和越前都已有所行动,倘若仍然不处死天狗党,水户藩就将面临灭亡。于是,庆喜挥泪斩天狗,却立即招致各藩武士们从“仁义道德”的角度对庆喜产生的强烈反感,全然不顾各种主义主张。
“总督是何等铁石心肠之人啊!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因仰慕自己而冒险进京的水户人……”
这种一开始还仅限于“抛弃”的传闻,在大肆散播后,不久便变成庆喜从一开始就残忍地打算处死水户人。
“不要说让天狗得到正式的判决了,他直接就同意将一干人等如牛马一般宰杀!”
长州自然也受到了这一令人恐惧的欺诈传闻的影响。
“庆喜也只是个不足以信赖的阴险之人!”
什么大义,什么皇道!除了保护自己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生存!如此一来,长州藩摇身一变,成为了战国时代的毛利藩,开始谋求自身的生存之道,这也算是理所当然之事。而在这一刻,国体尊严又被再次远远地抛诸脑后……
对于长州藩的再次起兵,世人习惯以勤皇派的复活来粉饰历史,因为若不如此,便达不到宣传明治维新的效果。但事实却是完全相反,当时的长州已经陷入了绝望之中--对诏书感到绝望、对国体感到绝望、对水户和庆喜感到绝望、对身边的公卿们也感到绝望。
(没有什么可以相信,能够相信的唯有自己的力量!)
在如此绝望之中,战国时期的思考方式与行为方式便自然而然地再度复活。高杉晋作的起兵也好,奇兵队的暴乱也好,拼死也要与幕府军较量的疯狂决定也好,这些人的行为与其说是有勇气,不如说是有如战国时的困兽一般。
另一方面,庆喜默默承受了所有困难,依然打算一心保护国体的尊贵和敕命的威严。若不如此,就会令祖宗的功业蒙羞。不,若不如此,自家康公、赖房公以来水户的全部奉献就会被深深埋入泥土之中。
庆喜唯恐事态会演变到这种地步,只好闭眼忍痛处死了以武田耕云斋为首的水户人。如今,倘若庆喜不挺身承担讨伐困兽的任务,虽然也是一条出路,却绝非其为人的真实体现。
(我并非仅仅对水户人冷酷!)
作为一个未满三十的年轻人,纵有如此想法,也是很正常的。在维新之后,连庆喜的近侍都对庆喜讨伐长州的决定作出了如此评价:“这是他千虑中的一失!”
然而,若是同意这种批评,便无法看清真正的庆喜。
长州是困兽,萨摩是觊觎政权的恶鬼。他们与庆喜所坚持的、同时也是水户所秉承的国体为尊主义格格不入,存在本质上的区别。困兽和政权恶鬼的愿望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近代国家的利己主义,只求能在更好的条件下生存,而庆喜则是站在纵使舍弃幕藩体制亦无怨无悔的立场之上,一切行动皆以天长地久的宇宙理想为基准。
因此,庆喜自然会认定必须对倒退至战国时期的困兽加以讨伐。然而,这一决定脱离了近代化的“凡人”政治的路线。
经过安政时期到现在的严重骚乱,全国的大名多少都有亲近长州的嫌疑。而志士中纯真的领导者们,大多都怀抱着世俗难以理解的不可思议的固执信念撒手人寰。
何谓大义?神州这个观念真有如此重要吗?即便这些姑且不论,敕命也未免改变得过于容易了吧……
用现在的话来说,或许这便如同对联合国的不信任吧。而这种不信任实在过于明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即使认为众大名都是长州派亦无不可。
萨摩则立刻跳出,表示反对讨伐长州。事实上,萨摩想要的并非公武合体抑或其他,而只是一心想夺取权力,因此,萨摩的表现实在是再理所当然不过了。
显而易见,萨摩反对讨伐长州所反映出的不只是众大名的疑虑,还有幕府内部的反庆喜热潮。不,可以说,反庆喜的罪魁祸首实际上便是萨摩,而通过其巧妙的策动更加深化了幕府内部的疑心:“应该防备庆喜,庆喜的真正用意恐怕是除掉将军,自己夺取天下。”
而此时,朝廷决定再次讨伐长州,并下达敕命,要求将军第三次进京。江户城内各方看法的混乱程度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从江户的角度来看,所有的一切统统都是庆喜为了自身利益而安排的长远计划。不单单是庆喜,朝廷和会津也被庆喜拉了进来,绞尽脑汁地为难幕府。
众人各自为战,立场分崩离析,所有情况都与日后昭和议会上的混乱极为相似。连将军这时也主张,自己一旦进京,将即刻命令庆喜迅速返回江户。针对这一主张,天皇专门下发给阿部丰后守诏书,其内容如下:
大树(将军)去年面奏,荐中纳言代掌京都警卫及沿海防御之任,而今却出此言,实为失礼之至。(中略)大树于上坂一事所言颇多,然今仍未出发。长州亦全然不及镇压,昨年归府之后,诸事多有延滞,竟至开人心不和之先,以致朕多有不安,此次虽应火速起程上坂,谋一和之良图,然亦应先行进京。
细细玩味诏书内容,可以清楚地看出,天皇无论如何都想要实现公武一体,但他认为目前幕府内部或已一分为二,对反庆喜热潮大加叱责,并要求将军先行进京解决这一问题。
但如此一来,一直以反庆喜为计划重心的萨摩(西乡除外)的立场将会如何呢?鉴于天下诸侯的动向,萨摩也不得不改变态度,这是可以理解的。
于是,将军无法再拒绝进京,幕府也不得不再次考虑二次讨伐长州的办法。
同为“二次讨伐长州”,庆喜原本考虑的是在大义名分下的处置,但事到如今,讨伐的本质却被迫变得迥然不同。幕府内部现在已经不存在“长州亦是赤子”的国体之心,无论制定何种谋略,无非都以制伏对手为目的,俨然已倒退至战国时代。结果,最终制订出的计划就是将已经服罪的藩主敬亲父子和逃至长州的现存的五位公卿招至江户,重新加以制裁--这完全是一个仿照战国时代的只顾自身颜面的愚蠢想法。
可以想见,庆喜有多么失望、多么懊恼。连萨摩都打算肆意地无视国体,而此时幕府内部对庆喜的猜疑心也被迫至进退两难的窘境,这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自然,幕府内部的分裂是所有幕臣的责任,包括庆喜在内。神州的国体尊严,是源于家康的潜心思索、赖房的献身探寻、光圀的不懈努力,以及历代先祖皆孜孜不倦的埋头研究,几经艰辛方才探明的,如今却因对庆喜的猜疑而逐渐土崩瓦解。
此时庆喜心里想,若果真如此,自己就该早早辞去当下职位。而他之所以会产生如此想法,或许是因为他终究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庆喜认为,根据情况,自己或许应先行前往江户,替换将军,避开不必要的猜疑。于是,他向松平大藏大辅写了一封信,征询对方的意见。在庆喜眼中,松平大藏是个刻意回避各方争斗而退至纷乱之外的人,可以说是一位冷静的旁观者。不久,大藏大辅就发来了如下回复:
公若心怀东下及辞职之意,则令天下绝望,自此万事方休。诸藩割据之局自然土崩瓦解,大祸终至,恳请公能与会、桑一道,留驻京都。
庆喜本已打算返回江户,但看过大藏大辅的回复,便断了这个念头。
(不是一开始便下定决心由自己来背负一切吗……)
无论大海表面如何波涛汹涌,海底都不会轻易发生变化。
(没错……从今往后,我要表现得更加冷静……)
以前自己倚仗才能,行为处事表现得过于干脆利落,或许正是因为锋芒过于锋利反而导致多方树敌。如今,纵然提议将敬亲父子和五位公卿交至江户,长州人也不会答应。此等做法只会激怒对方,招致拼死反抗。如此一来,幕府纵使极不情愿,也不得不征集大军,凭武力加以讨伐。
庆喜心目中的讨伐并非如此。长州之所以沦为朝敌,皆因冒犯了国体尊严。因此,庆喜的本意是与朝廷一起责令长州方面对此作出严肃反省。否则,朝廷曾经颁布的诏书将在不知不觉间被埋葬,国体尊严亦将被浓雾遮掩,变得黯淡无形。如今诸侯言辞不一,对是否攻打长州犹豫不决,这正是国体尊严开始变得黯淡的证明。
然而,幕府出于对庆喜极度的猜疑心,最终制定了极不合理的方针。
长州不可能交出毛利父子与其余五位公卿。既然如此,朝廷就不得不凭借实力讨伐长州。萨摩首先会置身事外,其中虽也存在如西乡般“长州亦是子民”的想法,但实际上,仍然是出于“各藩不会轻易行动”这种最直接的利己心理。事态真是愈加困难了。
不管是否清楚此事,将军家茂都不得不受命第三次进京。
当年恰逢东照宫的二百五十年祭典。于是,将军将在4月的祭典结束之后,于5月进京。将军一旦进京,必将很快实行“亲征长州”。到时,庆喜企图贯彻以敕命为重的征长计划将宣告彻底失败。一想到将军的可悲处境,庆喜就感到无比心痛。
自从将军决定进京起,事态的变化层出,争论不断。
“朝廷这次又会出什么样的难题?”
大多数人心中都存在这种担心。事实上,所有诸侯几乎都不愿跟随将军进京。即便如此,到了将军预定离开江户城的5月16日,仍有不少人顾及长年的恩义,最终改变了想法。《长防追讨录》的七年史中,如此描述了此次出发的场景。
时值月中,鎏金马标耀于日光,熠熠生辉,自老中以下诸大名随同出征,队伍齐整如一。
就这样,将军于26日抵达骏府,出于问候天皇的礼节,在此首次宣布进京晋谒天皇。闰五月十一日,将军进入名古屋城。从骏府到名古屋足足需要十六天,一路上各种议论与想法纠缠不清,其纷乱程度可想而知。
将军本打算命尾张大纳言先行进京,再寻找合适时机令其从军,但就连此事都无法明确地决定下来。尾张大纳言按照命令,于16日先行离开名古屋,将军则于22日进京晋谒天皇。一行人原本预定在膳所城留宿,但当将军行至途中的近江,却突然将留宿地改为大津。
原来膳所藩家老田护左卫门之子川濑太宰一直与长州往来密切,是积极的尊皇攘夷派,一直企图暗杀将军。有人将此消息秘密汇报给将军,将军才避开膳所,改在大津留宿。
因此,京都町奉行逮捕了太宰,太宰的妻女将文书烧毁后自尽。膳所藩也逮捕了太宰的十一名同志,勒令其剖腹。一时间,幕府威严扫地。
将军进京后首先晋谒天皇,留宿于二条城,而后立刻进入了大坂城。虽然现在必须遵从讨伐长州的诏书,在此进行一番军事部署上的讨论,然而将军当时仍心存怀疑,不知讨伐长州是否当真出自天皇的决定。
身边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一切皆是庆喜的阴谋,将军早已听得厌烦。
将军家茂将从京都跟随前来大坂城的会津中将松平容保引入自己房中,待双方落座之后,家茂便低声询问道:“我听闻一桥有谋叛之心,此事是否当真?”
这个问题令松平容保心中涌起难以言表的悲伤。
(终于连这二人之间也开始相互猜疑了吗……)
家茂通常并不会亲口询问如此卑鄙的谣言。他为人大气,在任何事情上都相信家臣,这正是他的优点。但如今,他却对在京都与松平容保一起不惜粉身碎骨的庆喜表示怀疑。
“将军怎能怀疑一桥殿下!”
“可传闻如此……”
“不可!万万不可!”
容保回答的声音很低,却胜似呐喊。此时,二人的脸色均已变得铁青。
人世间,本应相互信赖的父子或主仆间却出现各种猜疑,相信没有比这更令人心痛的事了。
(既然将军会怀疑一桥殿下,若有奸人进献谗言,他同样会怀疑我……)
一念及此,容保顿时双眼含泪,而与此同时,家茂脸上也变得一片通红。自己竟问了如此可耻的问题……他定是对此有所反省。
“是这样啊,我想也是如此。”
之后,家茂便再未提及庆喜之事,但方才所言却令容保始终无法释怀。将军对一桥卿抱有怀疑,这一事实很有可能会成为轰动整个日本的政治问题。容保回到京都后,忍不住向庆喜说了此事。
“什么!将军怀疑我谋叛!”
不出所料,庆喜脸上瞬间变得血红。根据容保判断,这种反应并非出于惊愕,而是因过于意外所导致的愤怒。他认为这种反应是理所当然的,便抑制住内心的忐忑,等待庆喜继续说下去。
在容保的凝视下,庆喜终于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是这样啊……也难怪,我的所作所为确实有很多地方容易招致误解,都是我的无德所致啊!”
“将军问过之后似乎也感到颇为后悔,您不必介怀。”
“多谢转告,我会小心应对。”
庆喜干干脆脆地说完,便转变了话题:“针对将军此番进京,列强可有何举动?”
“此次联军恐怕会驱舰驶入摄津海域。”
“他们是否以为我不具备讨伐长州的实力?”
“不,或许是有人认为可以借此机会一举击溃长州。”
“原来如此。实力强的打算一举迫使朝廷作出决断,而实力弱的则企图借此离间朝廷与幕府。”
“如此一来,国内定将爆发令人束手无策的内乱,重蹈中国(太平天国运动)的覆辙。”
“真是棘手啊!总之,京都的治安就拜托你了。”
“明白。”
容保离开后,庆喜唤来原市之进,本欲说出此事,最终还是忍住未讲。长州问题必然会招致列强联军的干涉,问题向来如此--国内的不满和反感一旦清晰地表露在外,立刻便会招致外敌来侵。
日本究竟有没有能够带领子民杀出一条血路的政治豪杰呢……
“三位殿下,看来萨摩已经开始逐渐揭去公武合体的假面具了。”
“唔。”
“萨摩一面煽动进京的将军亲征,一面极力劝说长州方面拼死反抗。也就是说,他们旨在故意为难将军。”
庆喜并未回答,因为对于日后所要面对的困难,他的认识要比市之进更加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