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庆喜睡着睡着,突然踢开被子,重又坐起身来。其时已近破晓。
“怎么了?您做噩梦了吗?”
睡在一旁的阿芳被吓了一跳,也醒了过来。
“没,不是做梦,我终于明白了!”
“您明白什么了?”
“我终于明白,那个暗中操控岛津三郎的权谋第一之人实际上并非水户弟子。”
“水户弟子?”
阿芳只是侍寝之人,自然听不懂庆喜在说什么。然而,庆喜早已忘乎所以,着魔般地继续说道:“岛津三郎之兄岛津齐彬曾积极学习水户学,并特意将日下部父子和西乡吉之助派到藤田东湖身边学习,但只有如今随意操控岛津三郎的大久保一藏从未学过水户学。”
“从未学过水户学……那又怎样?”
“不懂水户学,则不明大义!将尊皇与现实中的霸权相互混淆。是的……就是这样没错!”
庆喜声色俱厉地说罢,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放低了声音。
“没什么……你不用起来,天还没亮,接着睡吧。”
“啊……是。不过公子方才突然睁眼,我还以为有坏人潜入,吓了一跳。”
“对不住,接着睡吧。是了,我只是在做梦,只是做了个梦。”
说罢,被黎明前的黑暗笼罩的屋内又复归沉寂,仿佛周围皆被冻结一般。
庆喜自然已无法入睡。
面对那样毫不留情的奋力一击,久光想必已震惊得目瞪口呆。然而,这种程度的攻击恐怕还不会令久光身后之人感到丝毫惊讶。
(操控久光之人是大久保一藏……)
一藏出生贫寒,是鹿儿岛街头郎中大久保次右卫门之子,后来好不容易才获得士籍,成为了一名低级武士。
围绕岛津家的继嗣问题,在齐彬与名叫由良的庶民之子久光之间曾爆发过一场争斗,史称由良骚乱。在这场骚乱中,一藏清贫的父亲因为拥立齐彬而被正义派流放到了孤岛之上。
鉴于如此原委,由良之子久光自然便是一藏的仇人。
圆四郎便曾说过,一藏念念不忘复仇,他之所以接近久光,恐怕也是因为心中继承了父亲的愤怒,意欲报复。总而言之,一藏是非比寻常的关键人物。他手中掌控着一支由萨摩尊皇攘夷派的低级武士组成的队伍,被称作精忠组,西乡吉之助亦是其中成员。久光若想继承兄长之位,只有掌握这个组织的势力方能成事。一藏深知这一弱点,因此,如今他已是久光身边不可或缺的大亲信、大谋士。
庆喜方才半睡半醒间突然想到,这个大久保一藏从未学过水户学。
(没错,这是一个疏忽之处……)
庆喜的身体一动不动,只是不住点头。
勤皇与国体的尊贵是家康时代的立国之本。战国时期的武将们对此二者都未曾有过真正的理解。历经数千年的时间,连天皇身边的公卿们都已开始忘本,呈现出一派混乱局面,妃子和皇后都不顾廉耻地暗中传递情书--所谓的“猪熊事件”便是一例。
为了拨乱反正,水户的修史大业开始了。如今遍布整个日本的尊皇志士们几乎都受过曾亲自踏上水户土地之人的精神洗礼。在如此氛围中,倘若有人从未去接触过水户学,而且此人又是一个出类拔萃的霸权论者,那么这个异类究竟会如何行动呢?
此人是否会认为朝廷里只是一群极易利用的稚儿,因而将朝廷视作无物呢?而且,如今连那些围绕着朝廷而生的公卿们也开始争夺政权,企图由自己一手掌控,并在这种难以克制的冲动下恣意妄为……
(没错,此事必定早有预谋……)
岛津久光是庶民之女的儿子,一直梦想攀上七十七万石的太守高位。而那个贫穷郎中的儿子一藏企图利用久光,才会有意接近。
“无论面对何种骚乱,只有那个男人从未垮台过,他浑身上下都拥有着敏锐的直觉。”
这是圆四郎对大久保一藏的评价。在这样的时代中,未尝一败者绝非常人。身为“精忠组”精神支柱的西乡吉之助曾被多次流放孤岛,或许正是因为此人在暗中捣鬼。若令西乡留在久光身边,勤皇之举就会变得过于纯粹,因此这位精于权谋之人自然会故意设法将西乡暂时赶走。
久光的为人已被庆喜彻底看透。他无论如何都希望能成为不逊于兄长的大人物,因而在内心认定必须将政治权力掌握在手中。然而,倘若操控久光的大久保一藏是更加疯狂的权力崇拜者,情况又将如何?
久光纵然被庆喜一击击退,也必定会更加固执地蓄谋反击,卷土重来。
(没错!倘若不对一藏严加监视,很可能会被他钻了空子。)
想到这里,庆喜不禁轻声笑了起来。他再次想到,若要拯救祖国,自己就必须变成不逊于祖先家康公般事事入微的现实主义者。无论是多么擅长诡计的谋略家,都必须怀有与其谋略相称的恨意才行。
贫穷的武士之子在成长过程中亲眼目睹了父亲在权力压迫下痛苦挣扎的窘相,仇恨、野心和才能因此融为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
“等着瞧吧!”他认定任何事都需要手握大权才能办到,因此在仕途上勇往直前……世间即便存在此等人,想来亦不足为奇。
至少庆喜明白朝廷的尊贵之处。无论在才能还是谋略上,领悟了由太阳指引的宇宙之道的人都不会输给人间的权谋家。庆喜笑着笑着,心中终于安定下来。
(走在不败之路上的人是不会失败的……)
这或许是一种近乎于信徒般的自信与自负。
(久光也好,大久保一藏也罢,我都会在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给予他们想要的东西。)
等到他们的欲望超出允许的范围,我再施以铁拳即可。事实上,家康公的做法便是一个极好的范例。
想到此,庆喜再度睡去。
一觉醒来,庆喜立刻执笔,给中川宫写了一封信,对16日的宫中仪式--踏歌会表示祝贺,随后又略微提及久光,似乎反倒将昨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庆喜在信中写道,不要忘记久光也是重要的功臣,同时还表示自己最近正在安排官职的委任,暗示中川宫今后的生计可以不必依赖岛津。至于提供多少供奉,自然会由使者平冈圆四郎妥善安排。
就这样,17日,岛津久光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任命--从四位下,左近卫权少将。
久光如今的官阶虽然低于会津松平容保的左近卫权中将,但如此一来,也足以平息他心中强烈的反感。更为重要的是,中川宫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庆喜自然也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
然而,不出庆喜所料,大久保一藏这位大政略家却一点也不轻松。人间的政略家自然免不了为人间的纷争而纠缠不清,在他看来,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是庆喜的胜利,久光的败退。
由于幕府负责人庆喜的插手,完全以夺取幕府政权为目的的久光被迫与中川宫分道扬镳,还要避免接近近卫公。以此看来,他距离“败北”确已不远。
而且另一方面,进京的将军正在迅速接近天子。
派遣外交使节一事已得到正式批准,到了21日,将军家茂也自内大臣升为右大臣,由正二位的官阶升至从一位,如此荣升足以令久光和一藏目瞪口呆。
将军以拜谢荣升为名,带领一桥庆喜、纪州的茂承、越前的春岳、会津的容保等四十四位大名望族,风风光光地晋谒天皇,可谓威风凛凛。回想起天皇参拜贺茂时被长州人嘲笑的家茂将军,二者可谓有着云泥之别。
另外,沦落至长州的三条公也在逐渐将归朝之手伸向朝廷大臣中间。如此一来,大久保一藏势必需要重新制定策略。
“没错!最好的办法便是将西乡唤回京都!”
这便是在任何情况下都未尝一败的谋略家即将出手的下一步妙棋。
关于大久保与西乡,有人认为他们起初是无话不谈的知心好友,但也有人认为并非如此。
其实,无论哪种看法都不算错。
岛津久光所有举动的唯一动力便是觑机取代德川氏,夺取天下大权。后来他感慨自己被大久保一藏出卖,就此沉沦,二者的官阶自然也被完全颠覆。至于西乡,最后被一藏逼死在了城山。正因如此,当一藏在元治元年(1864年)向久光提议“可以唤回西乡”时,委实叫人难以揣度他心中的如意算盘。
只不过,一藏感觉到自己在当前情况下不宜暗中活动,若是此时轻举妄动,必会招致八方之敌。
于是,他认为眼下最好的办法便是令久光赦免在萨摩精忠组中人人敬畏的西乡,为己所用。这步妙棋,正体现了这位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累及自身的天才谋略家的智慧。
显而易见,西乡是被久光疏远并流放至孤岛的。但换个角度来看,大久保若想成为久光的头号近侍,西乡便是他最大的阻碍者。
然而,这次的情况却有所不同。
若要在面对庆喜时抢得先手,就必须奇招迭出才行。简而言之,便是唤回在低级武士出身之人组成的精忠组中极受欢迎的西乡,而自己则躲在幕后对其加以操控。
按照大久保的话来说,西乡有些痴气,因为他是天生的太阳人种。只要结合理想进行劝说,无论面对何种绝境,他都会一声不响地勇往直前。
大久保打算向西乡灌输这样一种思想:无论多么极擅权谋,庆喜也并非水户之子。也就是说,他要让西乡以为,庆喜是企图夺取天下的坏人,比自己更加危险。仅需如此,西乡便会勃然大怒,必将号召萨摩乃至长州、土州、肥州等藩的低级武士们一起反抗庆喜。考虑到西乡不可思议的人望,或许连水户藩的志士们也会目眦尽裂,公然反对庆喜。
(无论人多人少,西乡都能令混乱变得更加严重……)
而且,如此一来,一藏自己还能置身事外,不需承担任何责任,可以优哉游哉地等待下一次的出场机会--这正是这位天才的特色。
京都的治安已迅速恢复正常。庆喜的皇宫守卫总督、会津的京都守卫职,再加上所司代和町奉行的配合,长州派暂且不提,只要压制住萨摩的暗中活动,京都的状况自然便会恢复正常。
在这种暂时的平静中,西乡吉之助得到准许,于3月14日进京。而在当年2月20日,年号已改为元治。
对于西乡进京,最高兴的便是潜入京都,为倒幕与重振长州倾尽心血的全国志士们。这些志士自然既非天人一派,亦非人间一流。他们只是坚信天子的理想能令大地重现生机,呼吁恢复朝廷权力,是一群纯朴善良的日本人。
由于京都的治安环境表面上已经恢复正常,众大名纷纷请求返回自己的领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