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又来过两次,发现病人有一点点好转。傍晚时分,当男孩子把水杯送到病人的嘴边时,似乎看见他的肿起来的嘴唇上掠过一丝微笑。于是,他开始又感到欣慰并抱有希望。他希望他的话至少能模模糊糊地被听懂,因此他对病人讲话,讲很长时间,讲他妈妈,讲小妹妹们,讲回家,用热情和亲切的语言勉励他鼓起勇气。尽管他常常怀疑没被听懂,但他仍然照讲不误,因为他似乎觉得,病人即使听不懂话,也很喜欢听到他的声音,那种饱含深情和忧伤的不同寻常的声调。
第二天也就以这样的方式过去了,后来第三天和第四天都是在稍微好转、又突然恶化的轮换中过去的。男孩子就这样全心全意地沉浸在他的护理中,以至于每天只勉强吃两次修女为他送来的一点儿面包和奶酪(lDo),几乎看不见发生在他周围的那些事情——奄奄一息的病人,夜间修女们突然跑过来救助,不抱希望的探视者走出去时悲痛的哭声和举止,一所医院的生活中所有那些痛苦和凄凉的景像,若是在任何其他的场合,这些都会让他震惊和恐慌的。
一小时一小时,一天一天地过去了,男孩子一直和他的塔塔在一起,对病人的每声叹息和每一个目光,他都留意、关心,并为之担忧,他在让他放心的希望与让他的心结冰的沮丧中间无休无止地激动不安。
第五天,病人突然恶化。
医生被问时,摇了摇头,好像在说没救了,男孩子瘫倒在椅子上,失声痛哭。然而,有一件事却令他感到安慰。虽然病人的状况愈来愈坏,但他好像觉得病人正在慢慢地重新获得一点理解能力。他越来越目不转睛地望着男孩子,其表情也越来越温柔,只接受儿子的喂水喂药,越来越经常地做出嘴唇勉强动一下的姿态,就好像想要说句话似的。有几次,他做得如此明显,让男孩子又突然充满了希望,不由得用力抓住他的胳膊,用几乎是喜悦的口气对他说:
“努力,努力,塔塔,你会好的。我们很快就回家了,我们回家看妈妈去,再努力一下!”
已是下午四点钟,恰恰就在男孩子沉浸于那样一种充满柔情和希望的激动心情时,从病房里最近的一个门口传来走路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响亮的声音,只有两句话:“修女,再见!”这让他霍地跳起,一声喊叫被噎在了喉咙里。
与此同时,病房里走进来一个男人,他的手里拎着一个大包袱(fu),他的后面跟着修女。
男孩子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就纹丝不动地钉在了那里。
男人转过身,端详了他一会儿,也发出一声喊叫:“奇奇洛!”然后向他扑过去。
男孩子投进他父亲的怀抱,激动得几乎窒(zhL)息。
修女们,护士们,医生助手都跑过来,惊奇地愣在了那里。
男孩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噢,我的奇奇洛!”他父亲定睛仔细地看了一眼病人之后,一面一次又一次地亲吻男孩子,一面惊叫道:“奇奇洛,我的孩子,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把你带到了另一个病人的床前。而我收到你妈妈写的信,说打发你来了,却为看不见你都感到绝望了。可怜的奇奇洛!你来这儿几天了?这麻烦事进行得如何?我没费多少劲就摆脱掉了。你知道吗?我现在身体很好。妈妈怎么样?孔切泰拉怎么样?小不点儿呢?她们都好吗?我出院了。那我们走吧!啊,上帝呀!谁能想得到啊!”
男孩子很艰难地只用几句话,把家里的情况讲了一下。他结结巴巴地说:“啊,我有多么高兴啊!我太高兴了!我度过了多么倒霉的日子呀!”然后便不停地亲吻他的父亲。
但是他却不挪(nuP)步。
“那么,你过来吧!”父亲对奇奇洛说,“今天晚上我们就可以到家了。我们走!”说着便去拉他到自己身边。
男孩子转身去看他的病人。
“怎么,你走还是不走?”父亲惊奇地问他。
男孩子又望了病人一眼。那时,病人睁开了眼睛,也直勾勾地盯着看他。
这时候,千言万语如同急流一样从奇奇洛的灵魂深处喷涌而出:
“不走,塔塔,请等一下……就是……我不能走。还有那位老人。我来这儿五天了。他一直望着我。我原以为他是你。我很爱他。他注视着我,我给他喂水喂药,他要我一直在他身旁,他现在病得很重,你要耐心点儿,我没有勇气走掉,我不知道,他让我心里很难过,我明天再回家吧,让我在这儿再待一会儿,我这样离开他很不合适,你看他怎么样地注视着我,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他需要我,他将孤苦伶仃(lJngdIng)地死去,亲爱的塔塔,让我留在这儿吧!”
“好样儿的,小家伙!”医生助手大声地说。
父亲望着男孩子犹豫了片刻,然后又望了望病人,问道:“他是谁?”
“像您一样的农民,”医生助手回答,“从外面来的,跟您同一天入院的。人们把他送来时,他已人事不省,什么话也说不出了。也许他的家人离这里很远,他也有孩子。他以为您的孩子就是他的一个儿子呢。”
病人一直望着男孩子。
父亲对奇奇洛说:“你留下吧!”
“他不会留下很久的。”医生助手低声说。
“留下吧!”父亲重复道,“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我马上回家,好免去你妈妈地担忧。这枚银币留给你备用。再见,我的好儿子!再见!”
他拥抱了儿子,定睛看了他一会儿,又一次地亲吻了儿子的额头,然后就走了。
男孩子回到床边,病人似乎得到了安慰。奇奇洛又开始当起了护工,虽然不再哭了,但却以先前一样的细心和耐心照料着,他又开始为病人喂水喂药,整理被子,抚摸病人的手,轻声细语地同病人讲话,鼓励他好好养病。那天他护理了病人一白天,又照料了一整宿,第二天仍然留在病人身边。然而病人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他的脸变成紫色,呼吸变得深沉,烦燥不安越来越厉害,嘴里发出的喊叫含糊不清,身体的肿胀变得十分可怕。在晚上查病时,医生说他今夜都将难以熬过去。
于是,奇奇洛的照料变得更加倍的细心,他的眼睛一分钟都不离开病人。病人望着他,并时不时非常吃力地翕动嘴唇,仿佛要说点什么,一种特别温柔的神情时时从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来,但他的眼睛却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那一夜,男孩子守着他,一直守夜到看见清晨的第一道微光射进窗子、修女出现为止。修女走进病床,瞅了病人一眼,便步履匆匆地走开了。几分钟之后,她又跟助理医生和一个护士一起来了,护士提着一个灯笼。
“他到了最后的时刻。”医生说。
男孩子抓住了病人的手。病人睁开眼睛,定睛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眼睛。
在那个时候,男孩子好像感到病人紧握了一下他的手。他惊叫道:“他握了我的手!”
医生朝病人俯身片刻,然后又站起来。修女从墙上摘下一个十字架。
“他死了!”男孩子大声地说。
“你走吧,孩子,”医生说,“你的善举完成了。你走吧,祝你交好运,你是当之无愧(kuL)的。上帝将会保佑你。再见。”
修女曾经走出了一会儿,现在又回来了,拿着从窗台的杯子里取出的一小束紫罗兰,递给了男孩子,并说道:“我没有别的东西送你。拿着这束花作为对医院的纪念吧!”
“谢谢!”男孩子回答道,并用一只手接住了花束,同时用另一只手去擦眼泪,“可我还要走很长的路呢……这花会糟蹋掉的。”于是,他又把花束分开,把紫罗兰撒落在床上,说:“我把它们留在这儿,纪念可怜的死者吧。谢谢修女,谢谢医生先生。”然后又转向死者,说道:“永别了……”当他寻找一个称呼逝者的名字时,五天以来他叫的那个温馨(xIn)的名字又一下子从他的心里涌向了唇边:“永别了,可怜的塔塔!”
说完这些,他把自己的衣服包放在腋(yH)下,迈着缓慢的脚步,拖着疲倦(juDn)的身体走出去了。这时,天已黎明。
马戏团的小丑角
二十日,星期一
整个城市都为狂欢节而沸腾了,现在已接近尾声,在每一个广场上都竖立着街头卖艺者的棚屋和旋转木马,我们的窗户下面有一个用帆布搭起来的马戏场,一个威尼斯的小马戏团就在这里用五匹马来表演节目。马戏场就在广场的中央,在一个角落里有三辆大篷车,街头艺人就在那里面睡觉和化妆,那是三小间带着轮子的房子,上面开着小窗户,每间小房子都有一个总是冒着烟的烟囱;而在小窗户和小窗户的中间则晾晒着包孩子的小被褥(rY)。有一个还在给孩子喂奶的女人,她管做饭,还要走钢丝。可怜的人们啊!
当人们谈起街头卖艺者的时候,往往带有侮辱之意;然而,他们却是老老实实地干活儿养家糊口,并给大家带来乐趣;他们是多么的辛苦啊!他们整天地穿梭于马戏场和大篷车之间,在这么冷的天气只穿着毛衣,在一次表演和另一次表演之间,站着匆匆忙忙地吃上几口饭了事;有时候,马戏场地已经挤满了观众,不料忽然刮起一阵大风,掀走帐蓬,刮灭油灯,表演只好告吹!而他们却要还给人家钱,再整个晚上忙于修好棚屋。
在那里有两个干活儿的孩子,我父亲认识一个最小的。在他穿过广场时,我父亲认出了他,他是马戏团班主的儿子,就是去年在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广场的一个马戏场地上,我们看见他表演马术的那个孩子。他长高了,大概有八岁的样子,是个很漂亮的男孩,一张圆圆的小脸蛋,棕色皮肤,很淘气的神情,浓密的黑卷发从锥形的帽子底下露出来。他的穿着打扮是小丑模样,身子裹在一种带袖子的大口袋里,白底上绣着黑色的图案,脚上是一双布鞋。活生生的一个淘气鬼。谁都喜欢他。他什么活儿都做。一大清早,我们看见他裹在一条披肩里,为他的木屋里送牛奶;然后去贝尔托拉大街的马场去牵马;他要抱小孩子;他要搬运铁环、支架、围栏和绳子;要打扫大篷车,要点火;而在休息的时候,他就老是缠(chBn)着他母亲。我父亲总是从窗口注视着他,总是谈他以及他的家人,他们的父母都有着好人的神态,都爱自己的孩子。
一天晚上,我们去看马戏。天气很冷,几乎没有观众。但是,为了使为数不多的观众感到快乐,小丑角仍然十分卖力:他翻筋斗,他抓住马尾巴表演,他两脚腾空地用手着地走路,始终一个人唱歌,他棕色的漂亮小脸蛋老是微笑着。他的父亲则穿着红色的衣服和白色的裤子,脚蹬高筒靴,手里拿着鞭子,看着他表演,但神情忧伤。
我父亲对他们心生同情,第二天便同来我家的画家德利斯谈起此事。那些可怜人拼命地干活儿,可生意却如此的糟糕!他非常喜欢那个小男孩!为他们能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