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有个想法,便对我父亲说:“你在报纸上写一篇好文章。你善于写作,你讲述一下小丑角的非凡技艺,我再画一张他的肖像。这份报纸人人都读,人们至少会跑去看一次的。”
他俩果然这样做了。我父亲写了一篇优美又诙谐(huIxiF)的文章,描述了一番我们从窗口所看到的一切,表达出想认识并抚摸一下那位小艺术家的愿望;画家则速写了一幅逼真而可爱的肖像一起登在了星期六的版面上。
果然,星期日人们成群结队地跑到马戏场来看演出。当时的海报是这样写的:“为赞助小丑角的演出”,小丑角这一叫法,跟报纸上的称呼一样。我父亲领我走到前排的位子上。人们在演出场地的门口附近贴上了那张报纸。马戏场内挤满了人,许多观众的手里拿着报纸,并拿给小丑角看,小丑则笑着,一会儿跑向这位,一会儿又跑向另一位,欢天喜地的样子。班主也非常高兴。可想而知!从没有哪家报纸给过他这么大的荣誉,小钱箱子也满了。
我父亲坐在我旁边。在观众中间我们发现一些认识的人。在马匹入口处附近站着我们的体育老师,即那位跟加里波第一起打过仗的人;对着我们,在第二排的座位上,是长着小圆脸蛋的小泥瓦匠,坐在他高大的父亲旁边……他刚一看见我,就为我做了一个鬼脸。在那边稍微远的地方,我看到了加罗菲,他正在数着观众的数目,用手指计算着马戏团能收入多少钱。在第一排位子上,离我们不远的椅子里,还坐着可怜的罗贝蒂,即那位从公共马车下救下一个孩子的同学,他的膝(xI)盖之间放着他的拐杖,紧紧地挨着他当过炮兵上尉的父亲,父亲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演出开始了。小丑角在马上秋千和钢丝绳上都做了精彩的表演,他每次跳下来时,所有的观众都报以掌声,还有许多人走近揪揪他的卷发。然后其他艺人表演各种竞技,如走钢丝、变戏法和马术表演,他们穿着的破烂衣服在灯光下闪着银光。但当找不到小丑角时,人们似乎就有些厌烦。
有那么一会儿,我看见体育老师站在马匹入口处,对着马戏团班主的耳朵低语,然后班主马上将视线扫向观众,好像在寻找什么人。最后他的目光停在我们身上。我父亲意识到这一点,明白是老师告诉了班主,他就是写文章的作者,而为了不被感谢,他偷偷地逃了,并对我说:“恩里科,你留下,我在外面等你。”
小丑角在和他父亲交谈了几句话之后,又做了一次表演:站在飞奔的马上做动作,他换了四次衣服,分别扮成朝圣者、海员、士兵和杂技演员。每次他经过我跟前时,他都注视着我。后来,当他走下场地时,他便手捧小丑的帽子、在马戏场内走圈,所有的人都把钱和糖果扔进帽子里。
我准备好了两个索尔多,然而当他走到我面前时,他非但没有伸过帽子,反而将帽子缩到后面,望了望我,就走了过去。我感到受了侮辱。他为什么对我那么无礼?”
演出结束了,班主向观众致谢,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涌向出口。我混杂在人群之中,都已经快到出口了,突然感到有人碰了一下我的手。我转身一看,是小丑角,一张棕色的小脸蛋,一头黑黑的卷发,他在冲我微笑,他的手里还捧满了糖果。这时,我全都明白了。
“你愿意收下这些糖果吗?”他对我说。
我点头表示愿意,顺手拿了三四块糖果。
“那么,”他又说,“你愿意接受一个吻吗?”
“给我两个吻也可以。”我回答,并向他凑过脸去。他用衣袖擦了擦抹着粉的脸,用胳膊勾住我的脖子,在我的脸蛋上印上了两个吻,同时说道:“给你,请将一个吻带给你的父亲。”
狂欢节的最后一天
二十一日,星期二
今天在假面具的队伍经过时,我们看见了多么悲伤的景象啊!幸亏结局还算不坏,但它真可能造成一个更大的不幸。
在圣?卡尔罗广场,到处都装饰着黄色、红色和白色的花彩,人群熙熙攘攘,拥挤不堪,五颜六色的戴假面具的人转来转去,挂着彩旗、金碧辉煌的马车川流不息,彩车上装饰着亭台楼阁、戏台和小船,上面坐满了装扮成小丑、武士、厨师、海员和牧羊女的各种人物,热闹非凡,令人目不暇接。喇叭声、号角声和土耳其铙钹的巨大响声震耳欲聋,彩车上的假面人喝着酒、唱着歌,向站着的行人和从窗口看热闹的人们发出频频的呼声,这些人也声嘶力竭地与他们遥相呼应,并且互相不断投掷橘子和糖果。极目望去,在马车和人群的上面,可以看到彩旗迎风飘扬,头盔闪闪发光,羽毛饰物摇曳生辉。硬纸帽、巨大的宽边女帽、庞大的礼帽,奇形怪状的兵器、手鼓、响板,红色的小沿帽以及瓶子摇摆不停、起伏不定,好像所有的人都发了疯。
当我们的马车驶进广场时,我们的前面跑着一辆华丽的车,它由四匹装饰着绣金马披的马拉着,整辆车上都用假玫瑰花装点着,上面坐着十四五位绅士,化装成法国的王公贵族,所有的人都穿着闪闪发亮的丝绸衣服,头上戴着白色假发套,腋下挟着插有羽毛的帽子和佩剑,胸前则是佩戴的彩绸和饰带,漂亮极了。他们一起唱着一首法国歌曲,并向人们投掷糕点,人们拍手喊叫。
突然,在我们的左侧,我们看见一个男人把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举过人群的头顶,这个可怜的女孩绝望地哭着,摇晃着胳膊,就好像得了惊厥症一般。男人挤开人群,跑向绅士们的马车,车上的其中一位俯下身子,那人大声地说道:
“请收下这个孩子吧,她在人群中找不到她母亲了,请您抱住她。她母亲不会走远,会看到她的孩子的。没有别的办法了。”绅士把孩子接到怀里,所有其他人也不再唱歌。女孩喊叫着,挣扎着。绅士摘下假面具。马车继续缓慢地往前驶去。
就在那时,正像那人所说,在广场对面的尽头,一个可怜的女人半疯似的用胳膊肘连推带搡地挤开人群,并号叫着:“玛丽亚!玛丽亚!玛丽亚!我弄丢了我的女儿!他们抢走了她!他们闷死了我的女孩!”
足有一刻钟的工夫,她就这样地焦躁不安,这样地伤心绝望,一会儿被人群挤到这儿,一会儿被挤到那儿,艰难地从人群中开着一条路。
此时,马车上的那位先生把小女孩紧紧地抱在佩戴着彩绸和饰带的胸前,目光扫视着广场,试图使可怜的孩子安静下来。这小女孩则双手掩面,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只是哭泣,哭得心都要碎了。绅士很感动,可以看出,那喊叫声已经深入了他的灵魂;其他的人则纷纷送给小女孩橘子和糖果,然而孩子却什么也不要,变得越来越害怕、越来越痉挛。
“你们快找她母亲!”绅士对人群喊道,“你们快找她母亲!”
于是人们转身向左右寻找,然而她母亲却没有找到。最后,终于在离罗马大街入口处几步远的地方,人们看到一个女人朝着马车扑了过来……啊!我将永远也忘不了她!她简直都不像个人样儿了,她的头发零乱不堪,脸也变了形,衣服撕破了;她向马车扑过去,发出一声无法弄清是快乐,是焦虑还是气愤的嘶哑喘气声,抡出爪子一般的双手去抓自己的女儿。
马车停下了。“她在这里。”先生说着,在亲吻了女孩子之后,把她递了过去,放进她母亲的怀抱。母亲则发疯似的把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然而,小女孩的一只小手还留在绅士的手里,绅士从右手上摘下一颗镶着一粒大钻石的金戒指,以一个很快速的动作,套在了小女孩的一只手指上,并对她说:“拿着吧,作为你将来的结婚嫁妆。”
母亲惊奇出神地愣在那里,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掌声,绅士重新戴上了假面具,他的同伴们又唱起了歌,马车在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之中徐徐上路了。
生病的老师
二十五日,星期六
昨天下午放学出来,我去看了我生病的老师。他是工作太累才病倒的。每天上五个钟头的课程,以及一个小时的体操课,然后还有两个小时的夜校课,这就意味着他睡得很少,吃饭也是急急忙忙,从早到晚忙得上气不接下气,就这样毁坏了身体,我母亲就是这样说的。
我母亲在大门口等我,我一个人上了楼,在楼梯上遇到了蓄着大黑胡子的科阿蒂老师,那位爱吓唬大家、却又从不惩罚任何人的老师。他睁大眼睛望着我,他开着玩笑发出狮子般的吼声,却并不发笑。我在三楼按门铃时,还在笑呢。然而当女用人让我走进一间半黑暗的破旧房间时,看见我的老师躺在那里很快我就难过起来。他躺在一张小铁床上,胡子已经很长了。他把一只手放在前额上,以便看得更清楚些,然后以他热情的声音惊叫道:“噢,是恩里科呀!”
我走近他的小床,他把一只手伸出放在我的肩膀上,说道:“好样儿的,孩子。来看你可怜的老师,你做得太好了。我境况不佳,正像你看到的那样,我亲爱的恩里科。学校情况怎么样?同学们怎么样?即使我不在,一切都好吗,啊?你们没有我这个岁数大的老师,你们照样学得非常好,对吧?”
我想对他说不是这样的,但他打断了我,说道:“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你们不想让我难过。”然后他叹了一口气。
我观望着贴在墙上的一些照片。
他对我说:“你看见了吧?是我在这儿教过二十年以来,所有的孩子送给我的照片。都是些好孩子。那些是我的纪念。当我将来死去的时候,最后的一眼我要看看那里,看看所有那些顽皮的孩子,我在他们中间度过了一生。等你小学念完的时候,你也会送我照片,对吧?”然后,他从床头桌上拿了一个橘子,放在了我的手里,说道,“我没有别的东西送你,这是一个病人的礼物。”
我望着老师,不知为什么,心里十分难过。
老师继续说:“你要注意呀……我希望自己能挺过去;但如果我治不好的话……你要加强算术的学习,这是你的弱项,加把油吧,只不过是努一把力的事情,因为,有时候,并不是缺少天赋,而是一种先入为主的偏见,或者正如某人所说,一种固执己见。”但这时,他大口喘气,可以看出,他很难受。
“我正发高烧,”他又喘了一口气,说道,“我已经半截入土了。因此,我嘱咐你,你要坚持学习算术,多做习题。开始做不出怎么办?先休息一会儿,然后再试试看。还做不出怎么办?再休息一会儿,然后再从头来。一定要赶上去,但要平心静气地,不要烦躁不安,不要头脑发热。走吧,问候你的妈妈。你不必来上楼看我了,我们将来学校见。如果万一我们再也见不到了,那么请你有时记起你三年级的老师,他非常爱你。”
听到那些话语,我真想哭了。
“低下你的头。”他对我说。
我把头低向他的床头,他吻了我的头发。然后他又对我说:“走吧!”说完把头转向墙壁。
我飞跑下楼,因为我需要拥抱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