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对许盼望的态度一直让我琢磨不透。一个人如果只有一样宝贝,那自然就是一心一意了,但如果有两个或者两个以上,要做到绝对的一视如仁毫不偏心,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任何人都很难做到。
在我六岁之前,在许盼望到来之前,我的父亲母亲毫无疑问是以我为中心,他们本来骨子深处都挺清高的,并不肯与当地人混为一谈,可是居然也同其他人一样,把儿子称为“依命”,就是“我的命根子”的意思。我真的不喜欢他们这么叫,因为我喜欢自己的名字,凯歌,多么琅琅上口的名字,音调多么铿锵悦耳。而这个“依命”,我们娥眉几乎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依命”,实在流俗得很,以至于我现在回想到自己曾经被这么称呼过,都不禁不好意思起来。
我的“依命”这个称呼止于1983年,在许盼望出现在我母亲的肚子中之后,我父亲就不再那么叫我;而我母亲,她是在我父亲走了,走向那个遥远的日本后,也从此不再这么叫我了,她改口叫我名字,凯歌,她叫。许凯歌与许盼望,两个许家的孩子摆在我母亲面前,全部归她所有,她内心的天平好像一直忽来晃去。
我比许盼望大六岁,按常理凡事总该我让着她,使她这个百媚千娇的小女生充分感受到来自一个男人与一个兄长的双重呵护。可是,恰恰相反,我总是忍不住在她面前施施淫威。有一次,那时许盼望还不到三岁吧,她拉肚子了,而我母亲去上课,我奶奶下地施肥或者除草了。拉稀的许盼望还不会自己擦屁股,她扯着嗓门奶声奶气地叫:哥,快来!
我一看就皱起眉头,又臭又脏的活,怎么就该我做?我就叫她干脆不要起来,就坐在痰盂上。我拉下脸说:“别起来,别擦,擦也没用,一会儿你又要拉,烦死了!”
我的声调肯定难听,加上表情可怖,许盼望真的就不动了。那么冷的天气,她裤子退到膝盖上,白花花的屁股袒露在寒风中,露了整整一个上午,直到我母亲从学校回来。当然更多的时候我对她则是另一种态度,我说:你真乖,去楼下把我鞋拿来。或者说:去,把这衣服洗了!如果我闲着没事,牙齿又痒得难受,就会顺手拖过许盼望的胳膊,咬上一口来消遣。许盼望呀地哭起,通常都只一两声,我拍拍她的脸蛋,哄哄她,说别哭别哭。她就真的不哭了,嘴一咧又笑起。
毫无疑问,许盼望是个比我阳光的人,她的灿烂透亮常常反衬出我的阴暗小气。
我母亲一定也看出许盼望的这个特点,我觉得这应该是许盼望一个极了不起的优点吧,如果她以后能成为一个革命家,人们肯定要说她从小就有伟大的胸襟,君子常荡荡啊之类。可是在我母亲眼里却好像未必。我母亲那天从学校回来,一跨进门,看到许盼望坐在痰盂上,小屁股已经冻得通红。如果许盼望哭丧着脸,也许我母亲一心疼,就忘了其他,可是偏偏许盼望一点都不悲观,她居然以那样的姿态固定在那里,还嘻皮笑脸地仰着头,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儿歌:“我在墙根旁种了一颗瓜,天天来浇水天天来看它。发了芽开了花,结了果大了瓜,大了瓜大了瓜拔呀、拔呀,拔呀拔不动!”看上去真是快乐得很。
我母亲在许盼望面前站了足有半分钟吧,我母亲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许盼望,身子都有些抖起来了。我不免害怕了,我以为我母亲是冲着我生气的,便连忙取了一张草纸勾着头疾步小跑过去,双手插到许盼望的腋下,一把将她提起来,正要帮她将屁股上那些已经结疤的脏物擦掉。这时我母亲却突然伸过手来把我往旁一推,她吼道:“滚开!”
我滚倒是滚开了,可心里七上八下的,站在一旁斜眼瞧着她们。许盼望是弱者,她毕竟小,我母亲骂的不会是她吧?那么就是骂我了。这时候我开始自责,我的确做过分了,无非是擦个屁股而已,许盼望的屁股又不丑陋,我实在不应该弃之不管。我准备采取主动,争取坦白从宽。我叫了声:“妈!”
“跟你无关!”我母亲打断我。
我一阵窃喜又一阵困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居然跟我无关,那跟谁有关?
我母亲一抬脚,咚,她的鞋子踢到痰盂上。幸亏许盼望已经在上面坐久了,她白花花的肉都跟冰凉的搪瓷紧紧粘到一起了,仿佛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所以身子只是晃了晃,并没有往一旁倒去。“你,”我母亲指着许盼望恶狠狠地说,“你就坐着吧,坐着,你这傻瓜!你要是不懂得怎么从痰盂上离开,你就一直坐着!你就坐吧!坐!”
许盼望这会儿嘴巴开始扁了,她倒不是幡然醒悟了,而是被我母亲吓了一跳,如果有一声雷电这么不由分说地在她头上轰然炸响,我估计她的反应也是一模一样的。“是哥哥不帮我擦!”许盼望开始出卖我了。但她的这句话竟然像在一堆火中浇下一桶油,我母亲吼得更大声了,她说:“他不擦你就不让他擦了?他要是用刀抹你脖子,你是不是就让他抹了?他叫你把屎吃掉,你是不是就吃了?”
若干年后我终于找到我母亲发火的原因时,倒是一下子就理解了她,但当时,我站在一旁真是越来越不好意思了。我很抱歉地看着我无助的妹妹许盼望,恨不得冲过去抱住她,宛若一根柱子般将台风中孱弱的小树支撑住。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看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内心深处我其实多么爱这个妹妹,如果我母亲骂的是我,我肯定会更好受些。
那天许盼望的确是由我将她从痰盂上解救出来的,接着我母亲把她抱进桶里,打了肥皂,反反复复清洗了半个小时。一边洗,我母亲还不停地骂着,那些气乎乎的话仿佛也像肥皂泡一样在她肚子里越搅越多,简直要把她吞没,她没办法啦,整个人憋得难受啦,所以不得不骂出口,就像把垃圾逐一清理出去一样。除了语言,她还有动作,她在许盼望身上搓动时,下手非常重,每一下都使许盼望跟着左右晃动。其他母亲不会对女儿这样吧?可怜的许盼望我真的为她抱不平了。
如果我母亲一直是这么对待许盼望的,那倒也好理解:她或心理有问题,或者性格有问题。自己的孩子,很俗套的说法是“身上丢下来的一块肉”,哪能像地主婆对待白毛女一个样的态度?事实上,我母亲常常把许盼望疼爱得像身上还没丢下来的肉。我这么说好像有些醋意,问题是只要注意一下我母亲看许盼望的眼神,就知道这话不假了。一个做母亲的用一种仿佛18岁的姑娘看陌上谁家风流少年般的眼神,道道灼人强光汹涌喷发,热浪滚滚,眼珠子都忘了转动,哎呀,打死我,我也不信她不疼许盼望。
以前家里如果只有一块饼,那是许盼望的;如果只有一颗糖,那也是许盼望的;如果只有一块布,那还是许盼望的。我母亲总是对我使用一种已经包含了非常肯定答案的问话:“难道你不是比她大?难道你不是男的?难道让她一个女孩子衣不遮体?”我当然哑口无语。轮到这时候,我又马上讨厌起许盼望了,这没办法,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总是会因时因地出现一些小变化。我想如果她真是我伯父许喜鹊的女儿,那许喜鹊干嘛不把她远远地带到北京去?北京那地方,多好啊,有天安门有长城有故宫。许盼望要是不去,换成我,我去也行啊,这样就两便了,就没有人跟我抢吃抢穿了,大家排排坐吃果果,幸福生活万年长。
虽然离开七年,我母亲仍然记得许盼望那张嘴的特点,许盼望爱吃呀,她的嘴简直就是浑身生命力最蓬勃之处了,叭哒叭哒整天响个不停,如今又涂了黑黑的口红,抹了亮闪闪的唇彩,好像是刚啃过肉骨头忘了擦嘴,总之那个位置的与众不同就这样得到进一步强化,十分吸引眼球。我母亲最初可能把许盼望的黑唇想成营养不良,心一紧,顿时打算奔到菜市场购回一堆鱼肉。转念一想,马上觉得把许盼望看成是从水深火热的地方回来的极不正确。我母亲知道许盼望在我外公外婆家的情形,我不是会不断传达吗?中学老师姜榕树多少还是有些见识的,她很快就明白了那个刺眼的黑色,是许盼望自己弄上去的。不过既然思路已经被引到吃的上面来了,那也止不住,总之得去弄吃的。还有什么能借以表达母亲对七年未见的女儿的感情了?物质为先。
我母亲雷厉风行地进行了一番大采购,然后煎煮煲蒸,弄得满屋热气腾腾。
她这一手挺了不起的。
据我外婆讲,我母亲小时候在家里一日三顿饭菜都是定时定量的,一碗饭或者一碗面,肚子多饱也不能剩下一粒饭,肚子多饿也不能多喝半口汤,导致最后,她坐上桌子,也完全是以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与态度,对饭菜的质量毫无反应,更毫无要求。但是很奇怪,在那样环境中长大的我母亲,她却能烧出一手好菜。在许鹦鹉被公社宣传队扫地出门后,前脚刚到家,后脚姜榕树也跟来了,她自己把宣传队给扫掉了,回到娥眉知青点,频频出入许家。那期间,只要她一进门,就要求下厨。可惜那时什么都没有,地瓜米加晒干的地瓜片就是全部能吃进嘴的东西了,就是它们,我母亲也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地弄出万千花样,弄得香气冲天,活活要把过路人馋死。一个二十来岁的女知青去一个男社员家,立即深入厨房,热火朝天地大显身手,在我看来,多少有些卖弄的味道。但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多少日子都翻过去,多少往事都发黄变旧,我母亲美丽的青春也已经像小鸟一样一去不回返了,卖弄一说如今早已毫无价值。她不是为解放军伤员熬鸡汤,而是为久别重逢的女儿弄好吃的。
我都怀疑会有歌悄然在厨房里回荡开了。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不知能做,几日停留,我们已经分别太久太久。”毛阿敏的这一首歌倒未必合适,但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出其他哪首更好的,事实上文艺领域也是我陌生的,尽管为我接生的医生曾断言他亲手迎来的这个新生命将是个歌唱家,可是我对靠嗓子吃饭毫无兴趣,事实上也并不可能。我能歌善舞的父母,他们同样没把基因遗传到我身上――或许我是自己刻意在拒绝那些肤浅的快乐?反正我不买CD,不听磁带,连电视里连绵不绝的歌舞晚会也一概不闻不睹。所以,我找不出歌来的,这时候有歌飘起来说到底也不过是我的一种愿望罢了,我只是希望我母亲能够在这个由许盼望带回来的欣喜日子里,开口唱点什么,那毕竟是她以往正常的日子里曾经司空见惯的一件事情。这么多年,在我父亲走了之后,我就再没有听到我母亲唱过歌,哪怕哼一哼都没有。
我认为我母亲为许盼望回家欣喜,那只是从大的方面说。许盼望说要去日本,我母亲脸一下子绿了。然后,许盼望说要去找我父亲,我母亲也半晌没吱声。女儿突然回来,回来说起这个事,是我母亲万万没有料到的。许鹦鹉走了,一走二十年,如今许盼望也要走,我母亲心里像切割刀划过玻璃般嘎嘎嘎地响起撕裂声。
至于要去找寻,这一天反正迟早会来的,挡不住拦不了,就去找吧。但到哪里找?我母亲心里咯噔咯噔直响。不过,欣喜总归是占上风的,许盼望回来了,七年不见了啊。我母亲咳起来,青椒下锅时冲上来的一股白烟呛了她,她趁机咳着,泪水也漫上来了。不过外人是看不到她眼睛里的东西,厨房里烟雾腾腾,我母亲在白色的烟雾中转动,像一个忙碌在春天原野上的老农。她没有想到,在外面,在厅里,一场争端正冲天而起。
争端的主角是我奶奶与许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