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要去寻找父亲许鹦鹉一事，无论如何开始在我脑子中发出芽来了。中国有十三亿人，我父亲是十三亿分之一。如果是十三亿滴水，那么聚在一起，会不会就是一片壮观的江河湖水了呢？这我无法想象。
我们报纸每天都刊登寻人启事，某某人，今年几岁，特征什么，穿什么衣裤，于什么时候走失，请知情者提供线索，定给酬谢云云。拿到报纸，我通常首先浏览的就是这一块，我总是急于看看什么人又丢失了，什么人在寻找着，他们态度急不急，恳切不恳切。有些态度敷衍的，一眼就看得出来，字里行间充满了走过场的味道，完全是做个样子给别人看罢了。大部分当然是急不可耐的，最急的通常是寻找丢失的小孩，尤其是小男孩，那可不得了，每个字都好像装着火箭推动器，恨不得一下子就飞起来，火速向四面八方冲去，引领他们的目光，直抵淹没在人群中的那个心爱的孩子。天下人如蚁，的确不是每一张面孔都是我们所需要与渴望的，穿过森林般的人群，苦苦将另一个寻找，千辛万苦，抛洒巨资也在所不辞。能不能找到？什么时候可以找到？这简直是最揪动人心的悬念，比最精彩的小说戏剧都更引人入胜。我相信像我一样对只有区区百来字的寻人启事感兴趣的人必定不在少数，基本上那也可以称为一种业余爱好了。遗憾的是登出来的往往仅仅是寻人，然后就没有下文了，有没有找到，怎么找到的，或者经过多少周折却仍然毫无音讯等等，这些消息就一概没有。这不好，至少没有替广大读者着想。如果是我，我哪天登过一个找人的启事，接下去一定善始善终，再将最后是否找着的消息广而告之。
现在的问题是，难道我真的也要以这样的一种方法把我的父亲许鹦鹉寻找？
在报纸上登启示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马上就被我自己否定了。我的父亲他走了，他留在人海中，一切都是执意那么做的，他跟那些迷途的、被拐的、遭抢的人完全不一样，这些人是被动的，被迫的，而我的父亲，既然他穿得起价值两万多块钱的名牌西服，开得一百多万元的奔驰车，那么一张区区一千多元的飞机票，就是他刻意拒绝购买的。他拒绝了回家的路，那么一张启示又怎么能把他的脚步搬动呢？
我打算找我母亲商量看看。我本来完全可以自由行事的，已经是大人了，已经可以从容不迫地一个接一个地征服女人了，不见得还得由我母亲来替我做个决定。但这事跟她有关，毕竟是她先跟许鹦鹉有关联，然后才轮到我。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母亲同意，哪怕只是得到她的默许，我就不妨开始寻找父亲之旅，先把他找到，然后再论其他。
没料到我还没说起这事，许盼望先提出来了。许盼望说偶的老爸在哪里？偶现在要去找老爸。
许盼望上了初中后，就进了城，一直没有回娥眉，周末或者寒暑假，许盼望有的是时间，买张票，坐上一个多小时的豪华中巴，就到家了。车很好，是优质软垫；路更好，是沥青铺出的一级公路。可是许盼望一直没有回来，她对家的概念已经完全变了，许盼望觉得她的家在城里，在我外公外婆所在的那套房子里。不仅是她，其实到头来，连我外公外婆奶奶母亲以及我，也都有了类似的看法。许盼望不属于娥眉，走在街头，她已经和娥眉彼此陌生了，娥眉也记不起这个染着黄发穿着酷装抹着黑色口红的时髦女孩，原来就是曾经给大家带来很多乐趣的许盼望了，而许盼望，她也记不得谁曾举着糖让她叫爸爸，更记不得谁拿着喜鹊和鹦鹉两种鸟问她喜欢哪一只。离开娥眉去城里上初中时许盼望13岁，再回来，她已经高中毕业近一年，20岁整。
我母亲都快七年没见许盼望了，竟然隔了七年，想想都觉得匪夷所思。
许盼望连家门都找不到了，这倒不能怪她。这几年娥眉变化太大，那么多人去“出去”，那么多人源源不断地往家里寄钱，谁都想弄出一副比别人在外面混得好、腰包比别人鼓的样子。你想想，好不容易出去了，倾家荡产背下一屁股的债，又担着那么大的风险，小命都别在裤带上了，不就图个荣华富贵光宗耀祖一场？城里人摆显载体很多，别墅轿车甚至私人飞机之类的都足够潇洒，娥眉这地方就不行了，富来富去，流出油来了，也无非在坟墓与房子上显示一下。但现在实行火化，坟墓是弄不成了，剩下房子，就死命地往大里盖，贴上红的蓝的青的磁砖，阳光下亮闪闪的，五颜六色齐开放。那一波靠倒卖录音机手表雨伞尼龙布挣的钱盖起的房，早就被淘汰了，生活一年更比一年强啊，除了极少的人，比如我家，其余的人都比学赶帮着将住宅换出一副新面貌了。六百多年前在那条商船上的人们眼中，这里还是多么宽广无边，四处荒芜而空寂，空寂得仿佛是另一个星球。但是沧海桑田换了人间之后，一幢幢自以为是的房子东占一块地，西挤一片土，拔地而起的速度之快之混乱，简直像是哪位神仙酒后随手种下的，哪还有多少空隙留出来？连路都快被淹没了。
这叫许盼望怎么办？我们家没有拆掉重建，我们家当年虽然在许鹦鹉的雄心勃勃之下，曾经风光一时，但事物总是不进则退，我们停滞不前，很快就被周围花里胡哨的新房子所淹没了。许盼望在那些五颜六色的房子中穿来穿去，她拼命眨着眼睛，假睫毛扑闪扑闪着，令人目不暇接。本来问一问人，无论是谁，问他们姜榕树家在哪里？连三岁的孩子都答得出。如果肯开口问许鹦鹉家在哪里？那么，三十岁以上的人甚至会眼睛发出光，兴致极高地在前面带路，一直把许盼望带到家门口。
可是，许盼望不问，不屑于问。
这有点糟糕，在许盼望看来，这个地方虽然新房子不少，也试图弄得很摩登似的，但是，哼，土在骨头里，土得滑稽可笑啊。看看这座五层楼高的房，又是磁砖，又是雕花玻璃，屋顶上居然还弄了一个飞檐高翘的小亭子，像帽子一样扣在那里。啧啧啧，土吧？让人想到什么？想到一个容颜退去腰包仍鼓的老女人，化了浓妆，加上花衣裳，下面则是另一花色的裙子，以为美不胜收，谁想到竟是恶俗了。以及当地的那些人，男的都西装夹克，女的都描眉画唇了，可是，许盼望瞥他们一眼，马上就嘴一歪鼻子一耸，就转开了头。
我的妹妹许盼望行走在娥眉的确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许盼望现在已经是一名无所事事的社会青年，去年春末，她的同学们还坐在气氛阴郁沉闷的教室里，一颗心七上八下地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高考，可是她在五月份毕业考试一结束，就挥挥手，断然告别了中学校园。许盼望不参加高考，她实在也不适合去高考。函数的图像怎么画？不知道呀。函数图像的递减区间怎么写？也不知道呀。许盼望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这就没必要坐进考场去了。
“别那么不要脸！”许盼望说。
“别劳民伤财！”许盼望又说。
她倒是很正确地实事求是了一回。说她是全高三水平最低的，这根本不符合现实，许盼望回头一望，还是可以傲视一群傻瓜。可是那些人，按许盼望的话说是“脑子有坑”或者“脑子进水了”，总之是脖子以上出了点毛病，所以没法看清自己，还是一头扎进考场，乌鸦与凤凰齐飞。最终凤凰上了枝头，乌鸦脱毛断翅，烂泥一样摔到地上，连同情的目光都捞不到一丝。许盼望就不这样，许盼望早早退出飞行，她可不免强自己，生活的道路无限宽广，她离开校园，将那身难看难受的校服剥掉，换上早已垂涎三尺的时髦酷装，再坦然站到镜子前，拿起口红，舞起眉笔。漂亮姑娘许盼望就冉冉升起了，弥漫着一股绿树吐新芽的春天气息，又洋溢着阳光浓烈的夏天火热。这样的一个女孩子走进娥眉，走进许家，她推开门时，我母亲姜榕树都回不过神来，我母亲甚至脱口问了声你找谁。
“妈，我是盼望呀。”
“盼望？”
我母亲望着许盼望足足两分钟，眼珠子都僵死在那里，怎么也转不动了。这时我奶奶走过来，我奶奶说：“呸，盼什么盼！望什么望！”
许盼望咯咯咯地笑起，明亮的声音像鸽子一样扑闪着翅膀在屋里屋外飞翔，甚至有回声脆脆地传过来。许盼望说：“奶奶你真逗，这么多年了还是那句老话，你怎么还说这话呀我的奶奶？”
我奶奶说：“话会老吗？只有人会老，话怎么会老？”
我母亲终于有点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她抬起手，在许盼望脸颊上摸了一下，又摸了一下。“你回来有事吗，盼望？”我母亲问。
我母亲倒是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实质，没有事，许盼望是不会突然回娥眉的，她一个电话都不打，一封信都不写，甚至也不跟在一个城市的我打个招呼，就突然独自一人回来，她肯定有什么事。
许盼望还是笑，一个胳膊已经吊在我母亲的肩上，几乎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上去了，让我母亲几乎有些承受不起，人都往一旁歪斜了。七年啊，多么漫长的日子，可是许盼望好像一点不觉得有什么隔阂，简直像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她吊在母亲身上，还撒娇地摇呀摇，接着她就说出了这次回来的目的。她说：“偶要去日本，偶粉想去粉想去。”
我母亲姜榕树的脸一下子绿得像芭蕉叶。
我母亲七年都没见到许盼望，但不等于七年都不知道许盼望的消息。许盼望在城里上中学，初一成绩就开始丢了，初二更糟糕，初三一蹋糊涂。那所中学有我母亲师大的同学，他正好是许盼望的班主任，当年此人曾加入给我母亲写信的队伍。后来收到回信，信是我父亲许鹦鹉写的，展开来一看，虽然受伤，也有过愤怒恼火，但毕竟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恩怨情仇都雪一样溶化在岁月的皱褶里了。我母亲主动给他打电话，说女儿在他班上，望多多照顾。那个当年倒霉的追求者倒也大度，不计前嫌，满口应承下来。
但是，他根本照顾不了许盼望，完全是有劲使不上的感觉。许盼望像匹桀骜不驯的野马，在每一个日子间自由腾跃上下翻滚，现行的教育制度根本不是为许盼望这样的人设立的。中考成绩出来，我母亲接到当年同学很抱歉的电话，他说榕树啊，你的女儿可真是一点都不像你啊。
我母亲当机立断，立即打电话给她的另一个同学，那个人可不仅仅是一个班主任，而已经是教委的副主任了，我母亲说，我女儿还这么小，她非上高中不可，而且一定得是好高中。那个人当年没给我母亲写过信，只是想写而已，谢天谢天，那份感情的残星碎沫还在，他问我母亲：“三中行不行？”我母亲说，行！于是教委副主任大笔一挥，特批了一个名额。虽然我母亲也按规定缴了三万元寄读费，但以许盼望那样的烂成绩，能拿到一个名额，就已经创下奇迹了。只是奇迹没有继续往下创，事实证明，我母亲无非是白白扔了三万块钱而已，她并不能以三万元为代价，将我的妹妹许盼望的生活之帆鼓动。许盼望在高考来临之前急激勇退了，这也是我母亲所无可奈何的。许盼望不高考，她游荡了一年，然后突然心血来潮，居然要去日本。
如果许盼望想去其他国家，比如美国或者澳大利亚，我估计我母亲的反应会很正常。许盼望说什么也是娥眉人嘛，娥眉人动心思出国不足为奇，大家都在走，跟得了传染感似地一个接一个离去。
许盼望说：“偶要去日本学漫画，人家要去东京动画学院上学嘛！”
一直到现在我都还没说到许盼望的爱好，许盼望不迷歌星，不迷影星球星，她看到电视里一群女孩为刘德华或者黎明谢霆锋如痴如醉地颠狂呼喊时，总是嘴一撇不屑地说：“傻瓜！”但是如果电视里播出哪位卡通漫画家的访谈节目，比如访上海年轻的女漫画家自由鸟，台湾漂亮漫画家游素兰，日本腰缠万贯的漫画家富坚义博，我的天哪，这个许盼望就不知道要傻成什么样子了，又是喊又是叫，恨不得一头钻进电视里去亲吻那些人的脚趾头。我父亲跳舞，在舞蹈方面有着不凡的天赋，而我伯父许喜鹊写作，在谋篇布局行文做诗方面有着不可阻挡的横溢才华，许盼望无论是谁的孩子，都出现了非常奇怪的遗传变异，她既不向往舞台，也不肯多翻一页书，只有那些画，它们步步生花地向许盼望走来，撩得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全部为画而狂。
许盼望去城里时还是个孩子，在我外公外婆看来，这样的年龄就离开母亲是不幸的，充满了催人泪下的悲剧色彩。其实他们忘了，他们自己在大不了许盼望几岁时，就已经抛家别母，举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了。可怜的孩子，他们总是这么是说。怎么来抚慰这颗幼小的心灵呢？怎么来呵护这个失去母爱的孩子呢？我的外公外婆将他们多年的革命经验都调动起来，分析判断研究决策。这个过程对他们来说是困难而复杂的，可是我看到的结果却是再简单不过了，他们表现出来的只有一种方式，那就是一味地千方百计地宠着许盼望。真的很难相信，曾经对自己的女儿那么严加管教，凶狠得像一只狼的我外公，在许盼望面前，却成了一只不折不扣的绵羊。而我外婆，我外婆简直比一只奶牛还乐于温顺地奉献一切。是觉得欠了女儿然后在许盼望身上加倍补偿，还是因为在失去女儿的透骨惊恐中伤怀太久，而许盼望的蓦然降临犹如天使般滋润了他们的内心，令他们欢喜得无措？我不知道。我能够知道的只是许盼望在这里迅速成了公主，她一下子迷上的电视，电视正播着铁臂阿童木，播着聪明的一休，又播美少女战士，都是日本的动画片，许盼望在电视面前开心得活蹦乱跳，呈现出处于幸福顶端的陶醉模样，我外公外婆在一旁看了，简直比许盼望还陶醉。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孩子？既然热爱电视，那就尽情地看吧，想看多久就多久吧。
许盼望由看动画片出发，她的世界日益卡通起来。我外公每个月给她买《少年漫画》、《北京卡通》、《新视点》等漫画杂志。我外公一边很焦急地说：“望啊，你要学习好，你学习不好可怎么行？”一边迫不及待地将新买回的这些漫画书捧到许盼望面前，见许盼望总是惊喜地一声尖叫，高高跳起，我外公真恨不得也跟着一起叫一起跳。我外公对我外婆说：“我们许盼望是个有志气的孩子。”
许盼望的确有志气，她像日本动画片《灌篮高手》里那个叫樱木花道的高中生那样，动不动就恬知耻地喊出“我是天才！”她真的觉得自己是天才，可以在漫画上大展才华，所以她要去日本，去日本学漫画。中国也有漫画，可是我把一本去年度的最佳漫画集递给许盼望时，她脸皱得跟一块破布似的，她说：“许凯歌哥哥，你也太土了，就这东西你还好意思当宝贝拿出来呀，你真是完蛋了！”
我脸一阵发红又发白。这个许盼望，她越来越不知好歹了。
我本来建议她先考国内一家美院，好好打几年基础，然后再找机会去日本留学。许盼望虽然文化课成绩不好，但天下人都知道，绝大多数人正是因为文化课不好，才逼上梁山考美院的，许盼望夹杂其中，也未必就一定是个叨陪末座的家伙。
但许盼望反对，她说上美院浪费时间，不如直接去日本拜师，一步到位。她没有其他混饭吃的本事，这倒不失为一条生路。
可是怎么去呢？
许盼望可不会去偷渡，一个天才，一个未来的伟大漫画家，怎么可能委屈自己缩在那种猪圈狗窝都不如的船舱里，冒死偷渡？中介机构如今倒是多如牛毛，他们不惜在我们报纸上每天刊登一则豆腐块大的广告，号称多么公正迅捷就可以帮助人们抵达梦想的国度。可是给梦一把梯子是需要代价的，他们得收费，去日本“留学”手续费最低的是两万人民元，如果仅需两万那没什么，连我都帮得上忙。可是，事情没这么简单。
让我来数一数接下去要花的钱吧：到日本先进语言学校。语言学校得学两年，每年的费用一次性交清，在审批合格之后，就得一下子打去七十万日元，第二年再缴同样的数目。而那个东京动画学院，据许盼望自己了解到，每年学费还得四十万日元左右。这么一来，不计生活费在内，单学费，就得为许盼望准备人民币近二十万块钱。另外还有一笔也迫在眼前，就是出国手续办理之前，必须一次性在中国银行存入二十一万日元或者三万美金作为担保金。
钱在哪里？我外公外婆肯定拿不出这钱，他们养了许盼望七年，锦衣玉食绫罗绸缎，老本全贴上了。许盼望就回来找我母亲。“偶要去日本！”她说得毅然决然。
可是我母亲也没有这么多钱，即使有，我母亲也未必肯拿出来送许盼望往日本去。所以，许盼望很不高兴地一跺脚，她说：老爸呢，他在哪里？偶要找老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