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雨①
卷帘聊举目，露湿草绵绵。
古岫披云毳②，空庭织碎烟③。
水红愁不起④，风线重难牵⑤。
尽日扶犁叟，往来江树前。
【注释】
①此诗为李白蜀中少年时期之作。其体制为五律，是李白初为文的习作。②岫（xiu）：山峰。云毳（cui）：比喻云雾。毳原意指鸟兽之毛。③“空庭”句：形容雨和水汽在庭院中交织成一片。④水红：即水葓，水草，生池沼中。⑤“风线”句：形容雨密如线，斜而下，似为风所牵。
【点评】
清王琦《李太白文集》“诗文拾遗”据《文苑英华》录入李白五首五律，此即其中一首。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一六引杨天惠《彰明逸事》云：“时太白齿方少，英气溢发，诸为诗文甚多……今邑人所藏百篇，大抵皆格律也。虽颇体弱，然短羽褵褷（li xi），已有凤雏态。”杨天惠北宋元符二年（1099）为彰明县令，去唐未远，所著《彰明逸事》又访自邑人，其说可信，王琦据此以此五篇为李白少作。唐初，五律经沈俭期、宋之问等之手定型，唐政府进士科随之以五律（实际为六韵十二句的排律）为考试程式，于是五律大行天下。李白幼年初习诗，即从五律人手，反映了这个事实，也间接反映了他对今后人生的某种期待，即参加科举考试，走唐代士人通常都走的入仕道路。杨天惠谓此诗“体弱”、“短羽褵褷（幼鸟羽毛未丰状），已有凤雏态”，对此诗的评价也甚恰当。天才李白，就是从这种“习步”的状态起步的。
访戴天山道士不遇①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野竹分青霭②，飞泉挂碧峰。
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③。
【注释】
①开元六年（718）李白读书山中所作。清编《四川通志》卷一五：“大匡山，在（彰明）县西三十里，一名大康山，又名戴天山。”道士，不明所指。②“野竹”句：谓野竹时现于青霭之中。③“无人”二句：形容访人不遇的失望和惆怅。
【点评】
已经是较为精练规整的五律了。只是题目中透露出寻人不遇，诗中并无“钫人”、“不遇”等字面，而诗中处处是访人，处处是不遇，说明李白在五律的‘炼意’上颇下工夫，所以王夫之《唐诗评选》说此诗“全不添人情事，只拈死‘不遇’二字作，愈死愈活。”（卷三）
登锦城散花楼①
日照锦城头，朝光散花楼。
金窗夹绣户，珠箔悬银钩②。
飞梯绿云中，极目散我忧。
暮雨向三峡③，春江绕双流④。
今来一登临，如上九天游。
【注释】
①开元八年（720）李白初游成都时作。锦城。亦称锦里、锦官城。因锦江而得名。此处代指成都。《华阳国志》卷三：“锦工织锦，濯其江中则鲜明，濯他江则不好，故名日锦里也。”其城至东晋、南朝犹存。后以为成都别称。散花楼，在成都，隋末蜀王杨秀所建，今不存。②“金窗”二句：写登楼所见成都市廛民居。③三峡：即长江瞿塘峡、巫峡、西陵峡。在长江自今重庆奉节至湖北宜昌一段。④双流：即今成都双流县，以夹郫江、流江之间而得名。
【点评】
开元八年，李白出游成都，一为游历，二为干谒。此年春正月，宰相苏颞罢为礼部尚书，旋出为益州（即成都）大都督长史，李白曾于途中谒见，得苏颋夸赞。李白后来回忆说：“‘前礼部尚书苏公……谓群僚曰：‘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若广之以学，可以相如比肩也。’”（《上安州裴长史书》）苏颞为当时海内文宗，能得到他的夸赞，对李白来说是极荣耀的事；但苏颞的夸赞一时尚无实际效应，所以李白登散花楼，有“极目散我忧”的话头。
上李邕①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②。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时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③，丈夫未可轻年少④。
【注释】
①开元八年（720）出游渝州（今重庆）干谒李邕所作。李邕，字太和，江夏（今湖北武昌）人。开元六年末任渝州刺史。天宝间曾任北海郡（今山东益都）太守，人称李北海，以书法、文章名满天下，喜汲引寒士。天宝六载为奸相李林甫所害。②“大鹏”二句：用《庄子·逍遥游》典。《逍遥游》：“鹏之徙于南溟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③“宣父”句：《论语·子罕》：“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宣父，即孔子。唐贞观年间曾下诏尊孔子为宣父。④丈夫：对尊长的敬称。此指李邕。
【点评】
此诗今人多以为是李白天宝出朝后于北海谒李邕所作。细读此诗，颇不伦。出朝之后，李白已经四十多岁，不当自称“年少”；且已待诏翰林，受玄宗隆遇，李邕亦不至于对他轻慢。此诗必是少作无疑。开元六年（718）末，李邕由括州司马调任渝州刺史，事见《通鉴》，而两《唐书》李邕本传不载，故今人多未留意。开元八年李白有渝州之行，于考察李白出蜀前行踪有重要意义。此诗也是李白第一次以大鹏自喻。此后他接二连三自比大鹏。大鹏在《庄子》里，固然是一个高飞冲天的物象，但并没有达到庄子所谓的“逍遥”之境界。李白借用《庄子》的大鹏形象，另有改造，成为他政治上自得而高悬的“鹄的”。这也是值得留意的。
冬日归旧山①
未洗染尘缨②，归来芳草平③。
一条藤径绿，万点雪峰晴。
地冷叶先尽，谷寒云不行。
嫩篁侵舍密，古树倒江横。
白犬离村吠，苍苔上壁生。
穿厨孤雉过，临屋旧猿鸣。
木落禽巢在，篱疏兽路成。
拂床苍鼠走，倒箧素鱼惊④。
洗砚修良策，敲松拟素贞⑤。
此时重一去，去合到三清⑥。
【注释】
①出游蜀中返回故居时作，约在开元八年（720）初夏。旧山，即家乡（彰明县）戴天山大明寺读书处。②缨：帽缨。尘缨犹言风尘仆仆。③芳草平：草长茂密。平，即齐，谓草密，是久别归来的感受。④素鱼：即蠹鱼。色白，故名。常寄生在书箧中。⑤“洗砚”二句：意谓再修学问、品性。素贞，清白的操守。此以松柏节操自励。⑥“此时”二句：意谓待到修炼成功，将高飞远去，实现最高理想。合，应当、理应。三清：道家语，即玉清、太清、上清，在人、天两界之间。此处以三清喻朝廷。
峨眉山月歌①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②。
夜发清溪向三峡③，思君不见下渝州④。
【注释】
①开元十二年（724）去蜀前惜别故乡之作。峨眉山，在今四川峨眉县境。李白去蜀前曾登峨眉山。②平羌江：即青衣江，源于峨眉山，东流至乐山汇入岷江。③清溪：在今四川犍为县境。三峡：指长江三峡，是李白要前往的。④渝州：今重庆。
【点评】
末句的“君”，指人（李白蜀中一友人）亦通，而沈德潜以为指“峨眉山月”（《唐诗别裁集》卷二○），可谓独具只眼。而“峨眉山月”，则用来象征故乡。李白晚年有同题诗，末两句云：“一振高名满京都，归时还弄峨眉月。”正以峨眉代故乡。此诗为李白七绝佳作，纪行、写景、抒情，如水乳交融，浑然一体。音韵流畅，二十八字中迭用蛾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峡、渝州五地名，读来却如月在水，如珠在盘，毫不见堆垛。
渡荆门送别①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②。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③。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注释】
①开元十三年（725）离蜀后所作。荆门，在今湖北宜都西北。江水之北有虎牙山，南有荆门山，山势上开下合，其状如门，谓之荆门。②楚国：此指荆州一带。战国时楚国建都于此。③海楼：即海市蜃楼。此处形容江上云彩变幻不定。
【点评】
首联叙事，二、三联铺写景物，由白昼而夜间，由地面而天空，目力高远，意气飞扬，境界壮阔而瑰丽。所有景物，无不浸染着诗人想到广阔天地去驰骋才能、实现理想的热切愿望。末联骤然由大开转为大阖，结出对故乡的留恋，亦体现题面“送别”之意。“山随平野尽”二句，与杜甫“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境界、手法相似，后人多有评论。李杜如双峰对峙，间亦有相似处，此即一例。
秋下荆门①
霜落荆门江树空，布帆无恙挂秋风②。
此行不为鲈鱼脍③，自爱名山入剡中④。
【注释】
①开元十三年（725）船行往越中时作。荆门，见前首诗注。②“布帆”句：东晋顾恺之在荆州时，为殷仲堪参军，因假请归，仲堪特以布帆借之。舟行至破冢，遭大风，舟破败，恺之与仲堪书曰：“地名破冢，真破冢而出。行人安稳，布帆无恙。”见《晋书·顾恺之传》。此用其事，意谓一路平安。③鲈鱼脍：用晋张翰事。翰在洛阳为官，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美，即日命驾归。见《世说新语·识鉴》。 ④剡中：即剡县。其地多名山，汉晋以来，高人名士多至其中。今为浙江嵊县、新昌县。
【点评】
诗题敦煌唐写本作《初下荆门》。李白出峡后，尝往还江陵、洞庭间，盘桓数月，至本年秋始下荆门赴江东。李白将剡中作为他出蜀初次漫游的“终极”目的，一是出于对会稽山水的爱好，另外是出于对晋代名士（如谢安、王羲之、谢灵运等）的景慕。诗中连用两个晋人典故，原因在此。
望庐山瀑①（其二）
日照香炉生紫烟②，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注释】
①开元十三年（725）沿江东游至今江西九江登庐山所作。②香炉：即香炉峰。庐山西北有北香炉，南有南香炉，此诗所写当为南香炉。黄宗羲《匡庐游录》有云：“北山之香炉峰，在峰于庐山为东，登之亦无瀑布可见，（与白诗）不相涉也。”
【点评】
李白《望庐山瀑布》其一为五古，有句云：“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颇为人所赏识。当时人任华《杂言寄李白》云：“登庐山，观瀑布，‘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余爱此两句。”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一三亦云：‘银河一派，犹涉比拟，不若白前篇云’，‘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凿空道出，为可喜也。”此为白诗之第一桩诗案。‘海风’一联，清空语也；“飞流”一联，豪壮语也。似不必扬此抑彼，强定甲乙。与此相关还有另一桩诗案。中唐诗人徐凝亦有《庐山瀑布》七绝一首，云：“虚空落泉千仞里，雷奔入江不暂息。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白居易赏其下联，有‘赛不得’之语；苏轼诋云：‘帝遣银河一派春，古来唯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为徐凝洗恶诗。”徐诗观察细致，比喻新奇精警，不必诋为“恶诗”；然白诗语在眼前，想象奇伟，艺术性远超出徐诗，殆亦可成为定论。
望天门山①
天门中断楚江开②，碧水东流至此回③。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注释】
①开元十三年（725）东游途中所作。天门山在今安徽当涂西南长江边，江东为博望山，西为梁山（属安徽和县），两山相对如门，俗称天门山。②楚江：即长江。此地古属楚国，故称。③“碧水”句：长江东流，至此折向北流。诗意谓长江北折似为天门山夹峙所致。
【点评】
末句“日边来”，只是即景，并无寓意。或谓“日边”指长安，失之凿，不可取。
金陵酒肆留别①，
风吹柳花满店香，欲行不行各尽尝。②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殇。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注释】
①开元十四年（726）东游至金陵，淹留弟告别之作。金陵，即今江苏南京。本楚之金陵邑，秦汉为秣陵，三国称建业，南朝称建康，唐为江宁。唐人诗文中仍习称为金陵。②压酒：压槽取酒。古时新酒酿熟，饮时临时压取。
【点评】
李白于上年岁暮抵金陵，至本年春离金陵东去。前人颇欣赏“吴姬压酒唤客尝”的“压”字，以为“可见新酒初熟，江南风物之美”（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引《诗眼》）；又以为妙在“风吹柳花满店香”一句（见同上）。然而此诗之妙，尤在整首诗备极风流而豪情满怀的氛围。李白初出国门，沿江而东，在于游历以增见闻，目的则是越中剡溪一带。其《秋下荆门》诗云：“此行不为鲈鱼脍，自爱名山入剡中。”来到金陵，不过途中一驻耳。诗云“欲行不行”，“欲行”者，李白也：“不行”者。金陵子弟也。金陵子弟相送，友情颇堪珍惜，但终归要告别远去，所以“请君试问东流水”二句，在含蓄模棱中显出风流洒脱、不为短暂友情黏滞的太白本色。
别储邕之剡中①
借问剡中道，东南指越乡。
舟从广陵去，水入会稽长②。
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③。
辞君向天姥④，拂石卧秋霜。
【注释】
①开元十四年（726）秋自广陵（今江苏扬州）入剡中时作。剡中即剡县，见前《秋下荆门》诗注。储邕，事迹不详。②会稽：即今浙江绍兴。③“竹色”二句：写剡中景色。溪谓剡溪，在剡县南。镜谓镜湖，在会稽西北。④天姥：山名，在剡县南。详见后《梦游天姥吟留别》诗注。
【点评】
其时李白尚未进人剡中。“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二句是他想象中剡溪景色，“绿”、“香”二字作动词用，用得极准确。
越女词①（五首录三）
其一
长干吴儿女②，眉目艳星月。
屐上足如霜，不着鸭头袜③。
其三
耶溪采莲女④，见客棹歌回⑤。
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
其五
镜湖水如月⑥，耶溪女如雪。
新妆荡新波，光景两奇绝。
【注释】
①开元十四年（726）春夏间抵越中时作。诗中既有“长干”女，又有“耶溪”、“镜湖”女，可见作于金陵及越中一带。②长干：金陵里巷名。详见“不编年部分”《长干行》诗注。 ③鸭头袜：即叉头袜。着时拇指与其余四趾分开。④耶溪：即若耶溪，在今浙江绍兴南。⑤棹（zhuo）歌：划船时所唱的歌。棹，划水行船。⑥镜湖：亦名鉴湖，因湖水清澈如镜得名，在今浙江绍兴。若耶溪水北流入镜湖。
【点评】
组诗以质朴清丽的语言写出了江南劳动女子之美。同时也充溢着青年李白对爱情的渴慕，对美的追求。
采莲曲①
若耶溪旁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
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
岸上谁家游冶郎②，三三五五映垂杨。
紫骝嘶入落花去③。见此踟躇空断肠。
【注释】
①开元十四年（726）作于越中。《采莲曲》，乐府“清商曲辞”名。 ②游冶：浪游、嬉游。③紫骝：良马名。此处泛指。
【点评】
与前首同一意趣。一番“多情反被无情恼”的光景。岸上的“游冶郎”，不妨看做有诗人自己在。
王右军①
右军本清真②，潇洒在风尘。
山阴遇羽客③，要此好鹅宾④。
扫素写道经⑤，笔精妙入神。
书罢笼鹅去，何曾别主人？
【注释】
①开元十四年（726）作于越中。王右军，即王羲之。字逸少，东晋人。书法备精诸体，自成一家，为世所宗。曾官右军将军，世称王右军。②清真：淡泊寡欲。《世说·赏誉》：“山公（涛）举阮成为吏部郎，（成）目曰：‘清真寡欲，万物不能移也。’”③山阴：县名，秦置，因在会稽山之阴，故称。即今浙江绍兴。羽客：道士。④要：同“邀”。好鹅宾：指王羲之。据《晋书·王羲之传》，羲之好鹅，山阴有一道士好养鹅，羲之往观，意甚悦，固求买之，道士云：“为我写《道德经》，当举群相赠。”羲之欣然，为写毕，笼鹅而归。⑤扫素：绢上作书。扫，形容书写飞快。李白《草书歌行》：“笺麻素绢排数箱……须臾扫尽数千张。”素，白色绢。
【点评】
浙东会稽、山阴及剡溪、若耶溪，为东晋风流渊薮，名士辈如谢安、王羲之，则是李白一生最景仰的人物。此诗虽然只写了王羲之一段佚事，但仰慕之情，尽在不言中。
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征君蕤①
吴会一浮云②，飘如远行客。
功业莫从就，岁光屡奔迫。
良图俄捐弃，衰疾乃绵剧③。
古琴藏虚匣，长剑挂空壁。
楚怀奏钟仪④，越吟比庄舄⑤。
国门遥天外⑥，乡路远山隔。
朝忆相如台⑦，夜梦子云宅⑧。
旅情初结缉，秋气方寂历⑨。
风入松下清，露出草间白。
故人不可见，幽梦谁与适⑩？
寄书西飞鸿，赠尔慰离析（11）。
【注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