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候,钟鱼面对丰盛的饭菜却食欲全无,泪眼模糊地发呆,眼前浮现出从前的许多个傍晚,一家人围桌吃饭的情景;父亲坐在那张嘎吱作响的竹椅上,摇一把大蒲扇,捏着酒盅幸福地呷酒,然后他的面上泛起酡红,开始滔滔不绝的自说自话,像群轰不走的麻雀一样聒噪。母亲就会用筷子敲打他的碗沿喝斥“吃饭!”,后来钟鱼也会用筷子敲打着他的碗沿喝斥“吃饭!”,有时他会和母亲同时伸出筷子敲打着他的碗沿喝斥“吃饭!”如今这聒噪却再也听不到了,连他受冷落后的一声叹息也听不到了。突然安静下来的饭桌确凿了一个事实:平凡甚至平庸的,自得其乐的父亲,给予他养育之恩的父亲是永远地离开了。
母亲安慰低迷的钟鱼:“儿啊,生死由命,说到底谁都有这么一天,气是清风肉是泥,迟早的事。你爸他突发脑溢血送进医院,昏迷三天就走了,没遭罪,没炕屙炕尿,跟睡着了一样,挺好……”
钟鱼攥着母亲的手说:“妈,你别太难过,想开些。”
“想得开,想得开。”母亲强作欢颜,“你爸他没什么大本事,当了一辈子工人,一辈子的劳累命,这下好了,到了那头能踏实休息了,喝酒也没人管了……享福。”
入夜,钟鱼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成寐。过了一个多月餐风露宿的日子,如今睡到舒适的床上竟不习惯了。他听到房门被轻轻推开,母亲走了进来。钟鱼怕她担心,闭上眼睛装作酣睡的样子,母亲站在床边小心地帮他将被角掖好,俯身看了一会儿,又轻轻地退了出去。
钟鱼听到母亲在堂屋里跟人说话:“儿子回家了,现在个头窜得比你还猛,胡子拉茬的,翻年二十五了,成人哩……唉,就是忒黑忒瘦了,在云南没少吃苦……这两天我的老寒腿又犯了,晚上使热水袋捂着呢,不见效,不如往天你捶打的好……我得回屋睡了,明儿赶早去菜市给儿子买条鱼补补,晚了就卖完了……你也早点睡吧。”
她在和父亲说话,既琐碎又亲切,如同他活着的时候一样。
一连几天钟鱼都无所事事,他像一个心灰意冷的懒汉那样蒙头睡到中午才起床,潦草地洗漱,胡乱扒拉一碗饭便走出家门。他两手插进裤兜里,脚步是懒散失意的,脸上是没有表情的表情,迎面吹来萧瑟的寒风,犹如他糟糕的心情。他一走出棬子树街便不知何往了,站在街口茫然四顾,似有愁绪萦绕的寓意。因为他正值欧晓南所谓的“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之“热血青春”;爱情、事业、憧憬、迷惘、苦闷等诸多情结错综交织的年代,好比站在了人生命运的十字路口,在两难的选择中犹疑彷徨。可钟鱼的境况刚好相反,他的面前没有十字路口,是一片荒凉的沙漠,没有前程,无路可走,无“偟”可“彷”,面临着精神盲流的惨淡局面。
钟鱼在城市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下去,有时伫立在街沿的糖锅前,看白胡子老汉制作冰糖葫芦的手艺活。看老汉把大红的山楂切一个小口,透出里面的籽,使竹签子一颗颗穿好,码在砧板上。接下来生火拉风箱熔化冰糖,搅成烫乎乎、粘溜溜的糖液,将山楂串逐个伸进糖锅,双手合十一搓竹签,山楂打两个滚,包裹一身糖液,拎起来晾在架上。钟鱼两手插在裤兜里,耐心地看糖液渐渐凝冻成晶莹剔透的琥珀。待老汉将做成的冰糖葫芦插在麦秸靶上后,他才转身离开。他不买只看,纯属为消磨时间。有时他倚着墙根看人下象棋,笼着袖子看,不参战不参言,光看,一看就是大半天,有时他停在胡同口,看一帮小子们在地上抽陀螺,他们什么时候玩到散伙他什么时候离开。
城市里和钟鱼一般岁数的年轻人绝大多数已上山下乡,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了,街头往来的都是老人孩子,有一种祥和、安宁和世俗的气氛。年富力强却四处游荡的钟鱼与子格格不入,像个不务正业的二混子或精神受过强烈刺激的异类,这个城市没有他的位置。钟鱼的母亲对他的状况没有过多的询问,连他为什么一个月后才迟迟归家的原因也未作探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当然,即便问起,钟鱼也不会如实相告的。父亲去世后,仿佛把母亲的魂也带走了,现在她做事丢三落四的,常常是出门打酱油忘记了带瓶子,或是买完菜回家才发现算差了账。但有一件事她不会忘记;每天晚上饭菜上桌之后,母亲便拿出父亲的酒壶和酒盅摆在遗像下面,好像随他自斟自饮。吃罢收拾碗筷之后,再把酒壶酒盅撤下,搁回柜橱里。钟鱼觉得这样的缅怀过于繁琐,建议将酒壶酒盅一直摆在那儿,母亲却认真地说:
“那怎么行,不约束些,他由着性子喝,还不醉了?胃病又犯了。”
钟鱼哑然。
买菜、洗衣、烧饭、织毛衣成了母亲退休生活的全部内容,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强势、雷厉风行的女人。生命的热情被时间耗尽,只剩下生存的常态,自觉地进入暮年的角色,变成一个庸常琐碎的居家老太太。钟鱼从外面游荡回来,感受炭盆暖暖慵懒的温度。母亲坐在堂屋的藤椅上,腿上搭着一条毯子,脚伸在一张小杌凳上,手里不紧不慢地打着毛线。
“儿啊,回来了?外头冷吧,快来暖和暖和。”她从老花镜的镜框上撩起眼皮说。
“二九第六天了,明儿小寒了。”她嘴里念叨着,“今晚吃排骨烧萝卜,妈已经用文火煲了一下午了,咱娘俩热乎乎地吃一顿……哎,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医生开药方。”
“晌午你马婶来借绣花绷子,要做个收音机罩子,样子都描好了。绷子我明明记着放在衣柜里,愣是找不着,两个老太太窝着脖子,汗抹流水地翻了老半天,箱底都捯上来了也不见。结果她前脚刚走,哟!找到了,你猜在哪儿?”她自嘲地笑道,“就在浮面那块花洋布里裹着,一抖落就下来了。你说我们这眼神,这糊涂劲,眼目前的东西都瞅不见……唉,老咯,真是老咯。”
“妈,您不老,一点都不老,您别把自己想老了。”钟鱼笑道,“我见过一个和您一般岁数的人,还教人跳芭蕾舞呢。”
“妈要去跳什么芭蕾不成老妖精了?不是想不想的事,眼瞅奔六十了,不服老不行……对了,有件什么事跟你说,影绰地想不起了呢?”母亲停下针线活,努力地思索,“……哦,想起了,昨晌午的事,二萍妈来了,想跟你打听二萍的事,坐了会儿等你没回来就走了,你临回的时候到她家去一趟,估摸她要给二萍捎点东西吾的。”
“哦。”钟鱼不置可否地应承着。
“那丫头现在怎么样?”
“挺好。”钟鱼在炭盆上翻转着手掌说:“骨干,当赤脚医生呢。”
母亲从老花镜的镜框上撩起眼皮,脑门层叠堆积起皱纹。她笑意深长地对钟鱼说:“二萍那丫头打小跟你一块长大,一直是同班同学,算上是青梅竹马,如今还在一个地方插队,这不就是缘分?老邻旧居这些年,也都知根知底,那丫头属,属兔的吧,比你小一岁?‘女小一,住京师’。嗯,戴副眼镜斯斯文文的,我看不错。”
钟鱼扑哧笑出声来,“琢磨什么呢妈?想给我们撮合?不可能的事。”
“琢磨不琢磨的你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老大不小了。”母亲失望地耷下眼皮,“我早想抱孙子了,就剩这么个念想了,有个孩子闹一闹,日子也没那么寡……你看,你看,光顾和你说话了,领口打多少针都忘了……三十五?四十五?”
母亲一副平和淡定,与世无争的神态,在钟鱼看来仿佛一座走了几十年的老座钟,至今仍滴答滴答地走着,节奏却慢了半拍,落在时间的后面,赶不上点。他无法排遣母亲的孤独,母亲也不了解他的苦闷。
钟鱼抽空去了二萍家。推开院门,看见大萍蹲在水池旁,偏着脑袋洗头,旁边的煤炉上座着一只大白铁壶。“萍姐”,钟鱼问,“罗叔罗婶在家吗?”
大萍使手背揩了揩脑门的沫子。“哟,钟鱼来了,我爸妈出去了……你先坐会儿,完事和你说话。”
钟鱼在杌凳上坐下来,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点燃了,“扑——”喷出一口说:“这么冷的天,还洗头啊?”
“有什么法子呢,脏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七八天了。”
“哪儿去了?老没见你,还说请你吃顿饭呢。”
钟鱼不置可否地笑笑。
“……看水烧好了,帮我提过来下。”
钟鱼起身提起铁壶走过去,大萍一双手向下撸着香皂沫子,说:“冲吧。”
钟鱼倒在手上试了试水温,刚好,拎起来向大萍的头发哗哗倾浇下去,升腾起一蓬热气。钟鱼窥看到她雪白的脖颈和隐秘的****,奇怪的是自己竟然没有一点反应。钟鱼黯然地想,完了,没有激情了,武功全废了。
大萍洗完头,坐在钟鱼对面,举着一面小镜子,边梳头边和钟鱼说话。
“钟鱼?怎么无精打采的……因为钟叔?”
钟鱼叹一口气,“都有。”
“想开些,大小伙子家。啊。”
“我早就看破红尘了。”钟鱼说。
大萍把镜子挪到一边,看着他的脸说:“啧啧,怎么话说的?不像你了……我可记得当年你和我家二萍去云南临走的那天,你背着行李站在巷口冲我们一挥手,‘都回去吧,别送了,等到革命胜利的一天,我们再回来看望大家!’哎呦,脸蛋儿红扑扑的小样。”
“唉……俱往矣。”钟鱼摩挲着头皮说。
“再后头探家,一身造的,一年比一年黑,一年比一年瘦,一个赛一个能吃肉。探亲假满了,你也腻腻歪歪地不想回,二萍得到家催多少次才行。”
“还是你们好,留在城里,进厂当工人。”
“我不是比你早两届嘛,没赶上。”
钟鱼瞥见大萍镜子的背后镶着一张照片,一位穿铁路制服的青年工人的英雄主义艺术照;青松式屹立,右手撩起衣襟叉腰,左手高擎一本红宝书,圆目炯炯血沃中华状,彰显其职业自豪感和李玉和的革命传承。钟鱼恍惚听说大萍的对象是铁路上的人,往回回云南都是她托人买的车票,应该不错了。遗憾的是,男友的赠照里高擎的手腕上竟亮出一块熠熠的手表,与凸挺的油肚相辅相成,仿佛叛变既遂,成为高调亮相的一大败笔。钟鱼不禁乐而开笑。
大萍似乎意识到什么,扣下镜子,正色危坐。
钟鱼搓搓鼻子,讪讪地问:“……是不是要给二萍带东西过去?”
“嗯,带两件棉衣,还有些吃的。”
“行,就是不知道戴上铐子还拿的了不。”
“戴什么铐子?”……
钟鱼在五一湖边租了一条小船,划到湖中央,然后撂下桨,两手兜住后脑勺向后躺下,任小船随波荡漾。对面是冬季阴霾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地压下来,搅不动散不开死气沉沉的样子,犹如钟鱼心情的写照。钟鱼想这样的日子不能继续下去了,长此以往,自己就成了赶不上点的老挂钟了。他由衷地怀念广阔天地里的日子,虽然苦累却是有盐有味。按说云南方面也该来拿人了,迟迟不见动静。纵容一名逃犯逍遥法外,简直是不负责任,况且并不是什么逍遥,背着黑锅惶惶度日不好过。如果他们不来,那自己只好去自首了。总之比目前的状况强,苟且偷生,苟全性命,为狗进出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爬出来吧,给你自由。这样的词句太打击血性男儿了。
就在钟鱼下定自首的决心,准备付诸行动之际,派出所的老宋找上门来了。老宋在歪脖树下堵住了游荡回家的钟鱼。老宋披一件制式蓝大衣一脸威严。
“知道什么事找你小子吗?”
“知道。怎么才来啊你?”钟鱼说,“都像你们这么办案,人民群众哪还有安全感。”
“嗬!小兔崽子还敢教训我?告诉你,你一到家我就盯上了,老子干了二十年的刑警,瞒得过我?”老宋瞪着眼睛说,“不是考虑到你爹过世,你小子还有点孝心,早办你了,别不识好歹!怎么着,十来天了,哭也哭过了,什么时候上路?”
“现在就上路。”钟鱼伸出双手——“戴铐子吧。”
“你那点破事还用上铐子?赶紧收拾行李滚回去得了。”
“怎么?”钟鱼很茫然,“我那事……调查清楚了?”
“我不管你的事查没查清楚,我只管监督你回去。”老宋从衣兜里抽出一张电函,抖开来念道:“兹你辖区支边青年钟鱼同志,无视劳动生产纪律,不假外出至今未归,若返家,请予以立即劝返。单甲公社革委会——听明白了?”
“不假外出?这么简单?”钟鱼狐疑道,“不是设个圈套把我骗回去再算总账吧?”
“切”老宋嗤笑一声,“凭你那个熊样也值得设圈套?你小子若真闯了祸,就不是这个了?”老宋抖抖手上的纸,“就是通缉令了!老子干了二十年刑警,轻重还分不出?”
“你就是个片儿警。”钟鱼小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