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我替自己申辩,李袖音就大步走出了寝宫,让我独自面对四处投来的怀疑的目光。
“她有什么密可以让你告吗?”皇后的声音很轻柔,却像洪钟敲响,震得我头疼。
我恍惚间觉得有些不对头,可面对皇后的询问,未及细想就说,“就是皇后娘娘知道的那件事呀。”
皇后突然笑起来,笑得我心里发颤,“本宫,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心颤抖得愈发厉害了。
“本宫说的罪,是欲加之罪,吓唬吓唬她而已,看来是歪打正着了。”皇后折回到我跟前,伸手捏住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脸,她能清楚地看到我因为惧怕而涌出的眼泪。“难得啊,林承御居然捏住了李尚义的把柄,看来这尚宫局,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啊。”
“娘娘一句话没说完,李尚义就服软了,看来这事情也相当不简单啊。”小顺子又开始阴阳怪气的。
“这已经不重要了!”皇后喝斥着小顺子,怒睁的眼却死死地盯着我。是啊,当隐瞒成为事实的时候,被隐瞒的事实,就已经不重要了。“纸鸢,把西樵带到黑室去,三天不给饭吃,让她好好反省反省。”
“是。”纸鸢有些幸灾乐祸,抓住我胳膊的手特别使劲。
所谓的黑室,其实就是拷问下人的密室,我在那里断水断粮不见天日地呆了三天,明显感觉身体里的能量在一点一点流失,我曾企图回忆在木园清冷苦楚的生活,聊以慰藉,却无奈地发现身在木园时的我也比此刻幸福,粗茶淡饭却无需忍耐饥渴,木墙瓦顶却能尽享阳光雨露。黑室,不过是个略微文雅些的代名词罢了,说白了,就是私设宫中的牢房,慢慢耗尽你的体力和精神。三天,在我最初想来,不过就是挺一挺的事儿,原来,不是谁都能挺得过的。
嘎吱一声,有一线光投射进来,很薄,很细,可以想象是暗道的门开了一个极小的口子。三天到了吗,我残存的意识无法告诉自己答案,最多也就是勉强维持着不让自己彻底失去意识。啪嗒,啪嗒,那是脚步声吗?我这样期望着,突然放弃了坚持,任凭全身的疲倦如洪水般席卷我的身体,冰冷的地面贴上我的脸颊,视线关闭前,我仿佛看见了翠绿的绣花鞋。
“醒了醒了!”我被小顺子的声音唤醒,疲倦还未完全消退,腹中的饥饿仍在折磨着我,只有久违的阳光让我萌生出一种感谢苍天的冲动来。“瞧你那没睡醒的样子,能走路吗?”小顺子没良心地嘲讽着,我倒听出那句能走路吗传递的关切有几分真。
“去哪儿?”我用力说话,发现声音倒还清楚。
“去给娘娘谢恩哪,我可没胆子放你出来。”小顺子说着过来搀扶我。
“我自己走。”我倔强地把手缩回来,“你是伺候娘娘的,我可不敢劳你的驾。”
“啊哟,这个时候了还嘴犟,小心一会儿娘娘审你。”小顺子戳戳我的脑门。
“审我?”我一时有点懵。
“装什么傻?李袖音的事儿!”小顺子瞪着眼,连揪带拽地把我弄到了皇后的寝宫。纸鸢老远就看见我了,扭头装作没看见,让我心里不是滋味。
皇后没有提黑室的事,开门见山地问我到底抓住了李袖音的什么把柄。我一五一十地说了,连卓公公对我的嘱咐也一并交待了。皇后听完沉吟半刻,一杯茶从头捧到尾,一口都没喝。此时已近午时,棠颐来张望了几回,每次不等开口就被纸鸢直接打发了。咕噜噜,我的肚子叫了起来,我赶紧捂住,却捂不住腹中不断加重的饥饿感。
“房间里不是给你留了点心吗?怎么上这儿喊饿来了。”小顺子压低声音训斥我。
“你拉着我就走了,哪有时间吃。”我小声抱怨着,翻起微微的白眼。
“能出来就不错了,还想吃?”纸鸢已经不再掩饰她对我的不满,尖酸刻薄的语气即便在皇后面前也不加任何的修饰,“说到底,你也是自找的。”
我一时理亏,知道争不过她,便老实闭嘴,重新把目光落到皇后身上。皇后把茶碗送到嘴边,嘴唇刚贴上茶碗,便皱起眉头,眼睛朝下看了看杯中茶,像是这才发现茶水已经凉透。“想不到啊……想不到,”皇后没有缘故地念叨起来,“本宫竟然会为了一个违逆宫规的奴婢跑神,看来这宫里就没有什么简单的角色。”
“皇后掌管后宫,宫婢违规惹娘娘费心也是在所难免,不值得娘娘多想。”小顺子轻声安慰着。
“可她李袖音不是一般的宫婢!”皇后斩钉截铁地说,“她是什么人,御前尚义!太后千条万选,选中她伺候先帝,这是多大的荣耀,又是多大的危险。太后、太皇太后,能让她犯一个错?她能做御前尚义到今天,那是她的道行,更是后宫的幸事。可如今连她也不能信了。”
小顺子谄媚地嘿嘿一笑,“也亏得她是如此,否则哪能吓唬两句就往咱这边靠。她可以不知道奸字怎么写,但不能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我被这话刺痛了,突然感觉到身为奴婢的可悲,胁迫之下,不从是违逆,从便是背叛,这句话是娘死前跟我说的,我曾经遗忘了很久,如今便与眼前的现实吻合了,“既然娘娘有心胁迫她,又何必奢望她是可信之人呢。”我说出这话,身边立刻投来阴森愤恨的目光,然后另一边,有人猛拽住我的手腕,惩罚性地使劲抓住,让我吃痛。我甩开手,无惧的勇气和坚定的力量让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啪啪啪,皇后击掌三下,“西樵啊……西樵,你真是让本宫又爱又恨,”皇后说着,两手撑住椅子两边的扶手,霍地站起身,“在宫里,奴才们因各种原因起背叛主子的心思并不难理解,可李袖音背叛的不是一个主子,而是主子治下的律法朝纲,更让本宫介怀的是,她不光有这样的心思,她竟然真的有这样的能力!从宫里到宫外,从宦官到朝臣,她凭什么能打通层层关节,凭什么能左右刑律执判,宫里宫外这许多人,谁是心甘情愿帮的她,谁又有非帮不可的理由,她是何时笼络的人心,她是何时有了这样的能耐!一个被两朝皇后器重、被两代君王信任的奴婢,竟然背着主子营私党,还敢撇开主子行宫权,这难道不可怕吗?”
我听着皇后的话,心里阵阵发凉,就是用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也压不住。
边上小顺子发出嘶嘶的声响,好像牙疼得厉害,“那娘娘,还用她吗?”
“用,当然用!”皇后的毋庸置疑地说,“因为只有李袖音,才能不着痕迹地打探到别人不知道的事儿。但是,”皇后的口气缓缓转变,稳中有重地说,“本宫不信她……本宫也不喜欢下单注。”
“娘娘的意思是……”纸鸢跟着皇后的心思走。
“本宫不能找别人看着皇上,但本宫可以找别人,看着李袖音。”皇后的目光从我和纸鸢的身上扫过,但只蜻蜓点水地瞥了一眼,就转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遥望秋日的骄阳,“本宫要另找一个聪明人,最好,是个生面孔。”
我听着皇后的盘算,心里忍不住苦笑。她到处找人替她办事,可在她心里,从头到尾都不信任其中的任何一个,她只能以不信任对不信任,然后拼命从真真假假的讯息中寻找可信的真实和可疑的破绽。其实她不必如此辛苦,立后可无功,废后须有过,可惜,她不是个眼里能揉沙子的人。
饥肠辘辘的我几乎是被棠颐拖到膳房的,好多宫婢眼睁睁看着我如饿狼扑食般贴着饭桌,呼哧呼哧地乱填乱塞,瓢碗碰撞混合着我吧唧嘴的声音,窃窃私语混合着嗤嗤嘲笑的声音立刻让原来人走茶凉的膳房顿时喜闹起来。吃饱喝足,我肆无忌惮地打了一个饱嗝,惹得她们一阵轰笑。
“都别笑了,”棠颐的声音盖过她们,“你们是什么身份,也来笑林承御,都出去。”棠颐是从东宫跟着皇后过来的,现在的品级是内人,在这些尚殿局的宫婢面前,还是很有威信的。我也是此时才注意到,除了棠颐之外,还有两个宫婢一直没有发笑,她们依偎着站在膳房的角落,远远地打量着我。
“舞雁,琼芳,你们也在啊……”我的声音逐渐被一种诡异的安静淹没。我惘然地回头看看棠颐,惊奇地发现她们三个人脸上的表情惊人得相似,看着我,如同看着天外来客,那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立刻拉远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你们,怎么了……”我很清楚地知道,她们虽然品级比我低,但是服侍皇后的资格都比我老,她们的这种眼神,一定有不能说的含义。
棠颐看看舞雁和琼芳,沉默了一会儿说,“林承御……娘娘说给你放半天的假,让你好好休息,明儿还有要紧事差你去办呢。”棠颐到底没有说出我想听的话,再看舞雁和琼芳,也已经各自转向不同的方向,收拾起膳房来,好像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这又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