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一段日子,各嫔妃倒也相安无事,谧妃把杨岫云照顾得不错,宫里也没有任何与杨岫云或沉香有关的流言蜚语,只是庄環比较受宠,好在并没有威胁到皇后什么。唯一让皇后挂心的,就是皇上与万淑宁的交往,似乎并没有因为后宫的扩充而有明显的改变。
今夜,肖玉华的葫芦传信又来了,皇后看罢不禁怒笑声起,“并无异常,并无异常,还是并无异常,”皇后将信笺拍在桌岸上,“品茶论天下,吟诗试文采,对弈知高下,抚琴觅知音。每次都是这些话,每次都是这些事,都让本宫觉得自己是在无事生非了!”皇后说着,凌厉的目光刷地一下扫向我们,从小顺子到纸鸢,再到我,一个一个打量过来,然后铆足劲幽幽怨怨地问,“就这二十个字,你们说,本宫该不该信呢?”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不敢乱说。
“小顺子?”皇后弯其嘴角,声音及其温柔,却让人瑟瑟发抖。
“奴才以为,”小顺子憋着一口气,闭紧眼睛使劲说出来,“不可信。”
“纸鸢呢?”皇后背靠着桌案,身体微微斜着,有些倦意,目光微微斜着,有些得意。
“奴婢也以为,不可信。”纸鸢的语气比小顺子更坚定一些。
“本宫也不信,”皇后的声音比谁都斩钉截铁,“万淑宁擅长伪装,肖玉华道行又浅,报忧不会假,报喜未必真,更何况……”皇后的眼神有些微微的变化,目光渐渐落回到信笺之上,“若信中所言非虚,那么,不是皇上和万淑宁的脑子出了毛病,就是本宫的人脑子出了毛病!”
“娘娘的意思是……”我立刻捕捉到了话中深意,更看到了皇后给我的警告的眼神,赶紧把话咽回去。
“娘娘,奴才有个想法。”小顺子贼笑着凑上来。
“讲。”皇后拿冷面孔对着小顺子的笑脸,小顺子赶紧把笑脸收起来。
“娘娘把肖玉华安插在万淑宁身边,自然是未雨绸缪的妙招,然男女之事,防不胜防,虽然现在还不曾出大乱子,但是长此下去,难保没有破戒的一日,更何况肖玉华只能在烟霞殿监视万淑宁,一旦万淑宁离开烟霞殿,肖玉华便说不准她与皇上之间究竟如何了。倒不如……”小顺子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要是能在皇上身边安插自己的人,不就一劳永逸了吗,不只是万淑宁,其他敬事房不了解的桩桩件件不也能一目了然了吗?”
皇后的眼睛渐渐放亮,轻咬着嘴唇思忖片刻,突然微微张开口,将右手半握成拳,曲起的手指第二个关节在桌案上啪嗒啪嗒连敲了两下,然后张开手掌覆盖在茶碗盖上,“小顺子,传李袖音来见本宫。”
李袖音?御前尚义李袖音?我心里猛一惊,再看小顺子也是略微惊异的表情,说明我并没有记错。小顺子的惊愕只停留短暂一瞬,就领命出去了。我见过李袖音,不知为什么,提到这个人,我总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那次无意间撞破她与卓公公的对话,虽已时过境迁但却在心里留下了影子。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似乎这件事,会引起又一场不小的风波。
李袖音从夜色中匆匆而来,步履飞快却神情淡然,到底是在皇上身边当差的,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连给皇后问安的声音都比其她宫婢清晰沉稳。皇后微微抬手,李袖音颔首起身,一举一动都恰如其分怡然自得,这无疑与两代君王对她的信任有关,而她的本事,是在于能把招人厌恶的恃宠而骄演绎得内敛而有分寸。
皇后已经褪去五彩刻丝的织锦纱罩,改披着轻薄如蝉翼的雪纱外衣,里面是鹅黄的连襟抹胸,淡菊的流苏长裙,早解了金缕盘花腰带,换了玫瑰的细丝挽花带,少了几分牡丹的高贵庄严,添了些许睡莲的清雅怡然。她坐在梳妆台前,从镜子里瞅着李袖音低垂的脑袋,把右手平着伸出去。我从皇后的左侧起身,绕到右侧半跪而下,将她的手搭在我的膝盖上,举起早已握在手中的精致的小锉刀,替皇后修起指甲来。皇后缓缓举起刚修过指甲的左手,目光从镜中的李袖音转落到左手上,撅起嘴巴呼地轻轻一吹,全是旁若无人的感觉。
我替皇后修着指甲,偶尔会偷偷瞄向镜子,每次都能看到李袖音细微的表情变化。在皇后的沉默长得有些不合理之后,李袖音隐隐露出焦灼疑惑的神情,时不时地用眼角余光瞥望窗外,一片漆黑让她的淡定一点一点消退。
“不用着急,”皇后突然说话,似乎就是在捕捉李袖音的焦灼,“皇上有后宫的娘娘伺候,不会深更半夜召唤你的。”
李袖音赶紧收回偷跑的眼神,微弱的惊异混合着疑惑在眼眶中打转。
皇后把两只手交叉在面前,左右对照着,边看边说,“皇上若无人侍寝,你是无论如何也到不了本宫这儿的,既然出得来,那皇上必是在哪位娘娘那里歇了,就算本宫放你回去,也轮不到你上前伺候,倒不如安心在本宫这里呆着,本宫,还要赏你呢。”
李袖音闻言顿时一愣,嘴唇木讷地哆嗦两下,小心翼翼地说,“奴婢不曾在娘娘身边当差,鲜有为娘娘效劳替娘娘分忧之时,怎敢得娘娘的赏。”
“你要真是本宫身边的人,本宫还不赏你呢,”皇后回头看了李袖音一眼,又指着我们几个说,“你看她们这几个,天天围着本宫转,本宫纵然知道她们的好,也是受惯了,什么赏赐嘉许的,全都让本宫抛在了脑后,就觉得平日里待她们亲厚些也就对得起她们一年到头辛苦了。”皇后说完眼珠子滴溜一转,恰对上李袖音捉摸不定的疑惑眼神,“你说,是这个理吗?”
“娘娘说的是。”李袖音含糊地说。
“哎,”皇后突然无可奈何起来,“本宫自己的人,这样就罢了,可你是皇上的人,论辛苦,比她们辛苦百倍,可偏偏皇上是个男人,想不到这些上头,也不碍情理,可本宫身为皇后,若不能替皇上想到这一层,岂不是失职?”话音未落,皇后早已紧紧盯住李袖音的眼睛,“无奈你不在本宫身边,本宫想对你好,也不能够,只能俗人做俗事,权表本宫的一份心意了。”皇后说着,把左手搭上梳妆台左侧的一只檀木箱子,稍微使劲,将箱子划到右侧,让李袖音看个清楚。
李袖音肩膀微微提起,像是在暗暗深吸一口气,“奴婢做的是分内事,况每月有俸禄在拿,从不奢求额外的赏赐。”
“你不求,但也不必拒。”皇后微微露出愠怒之色。
李袖音咬了咬嘴唇,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地说,“无功而受禄,受之有愧。”
“你要无愧于心又有何难,”皇后露出正中下怀的窃喜之颜,“本宫自会给你立功的机会。”
李袖音的身体微微晃动一下,没有说话,头埋得深深的,我看不出她在盘算什么。
皇后反而笑得更深了,“本宫要知道皇上与宫中女子所有的来往,尤其是敬事房不知道的那些,更尤其是不在后宫妃嫔所列之内的那些。”
李袖音猛地抬头,脸色微微有变,眼睛睁大了一下,随即眉头蹙起,沉默片刻后,才用十分镇定的语气说,“奴婢,恐难以胜任。”
我心中一惊,想起皇后刚才的笑容,该是胸有成竹才对,如今话已出口,李袖音却重提推诿之词,只怕是有偷鸡不成反蚀米之嫌。我担心地看向皇后,她并没有发火,而是轻轻梳着垂挂胸前的长发,慢悠悠地说,“本宫知道你在宫外还有个弟弟……”
“皇后娘娘……”李袖音像被戳中了软肋似地,双腿一弯重重跪在地上,眼中的坚定一点一点消磨。
“你在宫里吃穿用度都不缺,不如把本宫赏你的玩意儿都送到你弟弟那里去,也好让他有钱傍身,不至于惹祸遭罪。”皇后把最后四个字说得特别清楚,一听,就有别的意思。惹祸招罪?难道皇后娘娘也知道那件事了?
李袖音的口微微张开倒抽一口气,一句话含在口里咀嚼了好久才说出来,“奴婢……谢皇后娘娘赏。”
皇后慵懒地闭上眼睛,好像使劲闻着清甜的香味,重新睁开眼睛站起身,把檀木盒子亲自交到李袖音手里,“你的确是个聪明人,若是能更加先知先觉一些,就更合本宫的心意了。”皇后说完,悠然自得地转身往寝宫内殿去。
李袖音怀抱着檀木盒子站起身,没有预兆地用质问的声音对我说,“是你告的密吧。”
我一时愣住,彻底语塞。她的眼睛诉说着对我的恨意,寒霜般的面孔让我感到扑面而来的冷酷。皇后的脚步也随之停住,我知道自己又一次陷入了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