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无妍不由有些忧虑地看向段逸风,不料却看到一张异常沉静的脸,微微一愣。
段逸风的侧脸本是落在一片遮下的影里并不真切,这时似乎留意到她的注视,也低头看她。只是这时的脸色依旧留有方才出神那一瞬的余痕,透着点疏离,确实平静地反倒更添了一点漠然。
江无妍本来还想探究点什么,就已经被外面的对话引去了注意。
风微微吹笼,落过的是朱颜的声音:“祭品,你准备什么时候给我准备呢?”她的唇角落了几点红,衬上那一身的红衣,红地愈发娇艳魅惑。
但沉色并没有回答他,反而是落了一道意味深长的视线在假山之上,唇角似有似无地一扬:“似乎……还有其他人对我们的谈话内容感兴趣呢。”
居然是被发现了?江无妍身体一僵下正准备往外走,有一只手按上了她的肩膀,硬是止住了她的动作。没有丝毫言语,段逸风只默不作声地将她按在原地,然后自己轻描淡写地一转身,一袭青衣落过假山之角,落入了灯火阑珊下的视野之内。
朱颜的面上似乎微带了几分异样的情绪,不似平日里的宠辱不惊。
沉色看到段逸风,反是笑:“我道是谁有这样好的雅兴,原来是少谷主。”看他的神色,怎样也料想不到刚才那些骇人听闻的事是出自他口中。
段逸风默然未答,沉色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然后瞥向朱颜:“你不是问何时能摆上祭品的事吗?这事……恐怕还要经过少谷主的同意才是。”
意有所指,因为话尾的时候分明语调稍稍向上一扬,感觉有一种轻微的预谋。
朱颜看了眼段逸风,狭长浓密的眼睫也略略垂下,掩唇一笑:“也对。”
她徐徐地走近,在他咫尺的地方站好,然后缓缓抬起了头,凝着他。这一瞬,似乎她的肌肤已经是过分的白,白地几近透明,同是美地窒息,但总觉少几分生气。
有点,没有人的温度。她的周围有些凉。
段逸风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那是一张曾经在无数夜晚魂消梦绕的脸,是自己一度希望能再次出现在自己身边的脸。彼时因为自己少谷主的身份而有意疏离,有意退却,不想却伤她至深。直到她死,他才后悔至极,生不如死。之后方知自己用错误的方法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唯一的愿望却是希望她能再次复活。
曾经,他随口这样一提,作为他回谷的条件。
他要她活。
但是,为什么这个时候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反而忽然有了一种格外陌生的感觉?依旧是那张脸,依旧是那个人,分明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没有改变过半分,但总觉得少了几分让心霍然揪紧的感觉。
她是朱颜吗?或者,朱颜根本早就已经不再了,一切只是他心心念念的假相而已?也许她本身过地很安宁,他并不该让祥云谷用这种方式再去打扰她。眼前的这个女子,始终只是一个壳,一个他对以前美好的点滴残存的一点梦境罢了。
微微出神,深邃如琉璃的眸里忽然透上了几分落寞。
可能,他的选择又错了一次。
可能,她在泉下始终安宁,是他又再次一厢情愿地去打扰了她……
最终的最终,再多思绪围绕杂脑里只凝作了积郁在胸口的那一抹沉沉的气,压在那里,收不回,也吐不出,分外难受。
“逸风……”朱颜的话语飘落在耳边,有些虚无缥缈,有些迷离。她在他的跟前驻足,抬头间,吐息就轻轻地落上了他的颈,唇角轻轻抿了抹笑,说:“你说,让我真正地彻底‘复活’,可好?”
一句话里,过多的内意。
显然,方才他们的话语已被段逸风听去,她也就不认为该作多少的隐瞒了。
她需要维持“生机”,就必须——噬血。
取很多人的性命,只为了续自己的命。南疆有种巫术,称为“血祭”。本来这种以命换命的道术早已被下了禁令,在外界早已失传,然而祥云谷中,却依旧有人精通。
这个人便是沉色。
这时他却是站在一边,似笑非笑地端详着面前的一切。斗篷沉沉地盖在他身上,让原本诡异的氛围愈发地沉闷了几分。
段逸风微微地蹙了蹙眉,眉心微微地拧起,一字一字地落在周围,吐句间依旧没有多少过多的情绪:“需要怎么做?”
朱颜轻轻一笑:“我只需要一件‘祭品’。”
“什么祭品?”
红唇含丹,吐字间却是残忍而无情至极:“我需要……一个人。”抬眼见但逸风眼中微微一闪而过的光,朱颜深邃的眼里愈发地酿出一团浓黑,盘旋间占据了她所有的眸色:“你认识的一个人。”
周围的风,仿似顿时阴冷了几分。
段逸风神色深邃,然朱颜却视若未觉,只是这时的发音感觉带着点单薄的憎恨,带着不悦与消解,亦或是——同藏了几分忐忑。话语落过周围,沉沉地浮起:“这个‘祭品’就是——江、无、妍。”
段逸风宽袖之下的手在音落的一瞬,不自觉地陡然握紧。
沉色一直默不作声,直到这个时候看着他有些微白的脸色,淡而无波地开了口:“少谷主,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完整的朱颜吗?只要最后一次血祭,她就能……彻底的复活了。”
句句的含义之中,都存在着无比的诱惑。
真正的复活,再多的血腥和杀戮都只是留在从前,自此最后一次祭祀之后便回归为真正的平常人,不会嗜血,同不会以命续命。
是真正“复活”了的朱颜。
然段逸风的心里莫名却是酝着不安和纠结。竟是忽然烦躁。
为了朱颜,而去放弃江无妍?可以吗?
慢慢抬头,看一眼面前的女子,只觉得迎面有些微微残忍无情的血气,自始至终落在鼻息周围,让人格外的不适。
似是朱颜,却又不是朱颜。这样的错觉,会否只是因为她还并没有真正地“复活”呢?
其实,不管她如何,沾染了那么多的杀戮,“朱颜”,也早已不再是“朱颜”了吧?
握短笛的手,也不由触上了白玉上一片通透的冰意。
见他久不回答,朱颜眼中闪过几抹阴邃的情绪:“怎么了,逸风?”一句里,难免也有些不安。其实看到段逸风有些疏远的神色,那一霎时,心里原本坚信的东西就已经有些动摇了。
“没什么。”感觉朱颜握着他的手下意识地微微一紧,段逸风才回神,视线落过手臂上握着的那只纤白的手。
沉色笑了笑:“少谷主,怎么样?”
段逸风浅浅地看了他一眼,不见喜怒:“你们回去吧,我会考虑。”看似毫不在意的一句,只是无人觉察时,余光落过一旁的假山之事,眼底有一抹光微微一闪而过。
“诺。”沉色面上应着,笑意未绝,“也已不早,少谷主不如一道走吧。”
段逸风用余光最后看上一眼,默然点下了头。虽然这些话本不该是被她听到的,但假山背后一直藏觅着的人显然也并非蠢人,听到了那番言语之后,总会明白自己最好的自保就是离开的吧。
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段逸风随着两人缓缓走出院子,周围静悄悄一盘,假山之后的那人许久许久也没有走出。
靠在假山之上,感觉嶙峋的石刺上背脊,微微麻痛作一片。
江无妍看着前方出神,视线略有些涣散。耳边满是朱颜方才道出的话语,然后缭绕在脑海里的却是那人的反应。段逸风的反应,虽然没有同意,却也未一口回绝他们……
所以,他只是在考虑吗?他依旧有可能为了复活那个“朱颜”而让她成为血祭的祭品啊?
心里有什么霎时一沉,然后压在那里几是喘不过气了。
风吹乱发线。
许久许久,江无妍才缓缓站直了身,感觉体内空空的有些脱力,在站起的一瞬因为麻木的躯干,一个踉跄下才爱险险地站住了身子。
微微有些自嘲。
这个时候了,还去想他的想法干嘛?不是理当是为自己保命最为要紧的吗?如果他们真的准备为了朱颜而取她性命的话……
江无妍下意识地想笑,然而落在唇角的弧度还未有成形,面前赫然多了一双手。
一时恍神,慢慢抬头才念起自己身在何处,只见一个人背对着阳光,见她没有反应,已经上前轻轻地搀住了她。这一瞬,她看到了异常修长好看的一双手,然后,是略有沙哑却并不显难听的声音:“怎么会来这里?谷里不能乱跑,害我找了你很久。跟我回去。”
握上她的手腕,也不看她神色,只是牵着她就往外走。
江无妍被拉着匆匆,只能分神事抬头,只看到白衣翩翩的背影,这样的姿势想捡回一只受伤小兽这样简单。
跟我回去。
这是多么一个温馨却又容易让人遐想的句子……这个人,是因为担心她才特意出来找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