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工亦农这种用工方式是那个特定时期的产物，就是人在矿里上班，户口在农村，属于合同制的工人。毛芝是井下工人，工资高，又有保健吃（矿里对井下作业的工人在工资外补发一种本单位内部流通的钱票，只许在矿上食堂买吃的）。他经常带鱼肉菜肴回来，比我的糯米粑好吃多了！金蓉吃好东西时，常是半掩着门。我有时挺着个大肚子无意中闯进去，见到金蓉手忙脚乱地藏起她的那点“残羹冷炙”，双方好一阵尴尬。
她勉强地招呼我：“来吃一点啊！”我一看杯盘狼藉的大桌子，便知趣地抽身就走。我不知道她背着我会不会叫庆云父子去吃一点，但我当了她一年的弟媳，绝对没有吃过她送来的任何东西！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金蓉曾在娘家给庆云说了一门亲，庆云为了娶我而解除了与那女子的婚约。金蓉一回娘家便会听见那家人的抱怨，她便迁怒于我！我当初肯进庆云家就是因为没有婆婆，在我的潜意识里婆婆最爱挑拨是非，可是这个金蓉平白无故上我家挑事，又算是咋回事呢？
提起这个金蓉，我倒想起了一个非常好笑的事情。有一天，庆云的姑姑和她的媳妇同时生了小孩，于是就摆桌酒庆贺一下。我们两家是亲戚，当然得去赶礼！
庆云爸出去给我借来一个专门送礼的小竹篮子，并在里面装了挂面、红糖和六尺花斜纹布。一切准备妥当，庆云爸就跑去叫金蓉带着我一起去，因为我们的姑姑相当于她的姑姑，她也要去赶这个礼。
我一看四周没人，心想：这块花布挺好看的，何不偷着撕两尺下来给我肚子里的孩子做条小棉裤呢？到时候大家把送来的布堆在一起，姑姑怎么会知道我送的是四尺布呢！于是， 我很快地把“偷工减料”的工程完成了。
不一会儿，只见金蓉提着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篮子来找我。我傻乎乎地问：“这两个篮子色彩、大小、花纹全是一样的，到时候搞错了怎么办？”
金蓉用手指着自己的篮子说：“我的篮柄有裂缝，我认得。你只把你的篮子做个记号就行了，千万莫拿错了篮子，这个篮子是庆云爸出去借的，要是拿错了，人家不依的呀！”
我唯唯诺诺地找出一根绿毛线拴在篮柄上，然后大步流星地随着金蓉出发，不一会儿，就到了上吴家。
五
一走进上吴家，还没等我把布料堆在一起，门口就已经有人在等着专门接篮子了！原来她们还要——验货的啊！后来我自己当家作主后才明白，收对方多少礼就得还多少情，马虎不得！当时的我安慰自己，这没什么，谁规定了我就得送六尺布啊？
大家围着桌子坐好，因为姑姑和她的大媳妇都不是生第一胎，客人也就只有一桌，酒菜也不太丰盛。我在那里只和金蓉比较熟悉，所以也想挨着她坐，别人给我做思想工作也休想我挪位子，当然我的篮子也要挨着金蓉的篮子。后来我才知道酒席上还分上座和下座，现在想来，我的做法是对的，我凭什么坐下座呢？
金蓉是工人的婆子，财大气粗，送的布料不但足有六尺，而且质地好！姑姑便把金蓉的篮子放到空床上去。
这个空床就是菊英带我看的“花眠床”。姑姑也不容易，刚生孩子6天就下地忙这忙那，而且见人就红着脸一个劲地检讨自己一把年纪了还与媳妇同时生孩子。
空床上早已堆满了十多个我这样的篮子，我的篮子被姑姑清理出来，单独放在桌子上。我不知道姑姑把篮子分开放是什么意思，床那么宽，难道还放不下我的一个小篮子吗？等这几个清理礼品的人一走开，我马上就溜进房去，把我的篮子插到金蓉的旁边，换一个别的什么人的篮子搁在桌子上去了，然后再回到堂屋陪着大伙儿吃喜面。
说起吃这碗喜面，我又闹了个笑话：原来放在这碗面里的鸡胯子不是给客人吃的，而是端出来看着的。有好几只鸡胯子上系着红棉线或绿棉线，那是从不同的人家那里借来的。在座的当地人都懂，可我这个十九岁的女知青哪懂这些？挑了几下面，那面条缠绕在鸡胯子上不好挑起来，我端详了半天，心想：如果先解决了鸡胯子，何愁这几根挂面不能消灭？于是放下筷子，我用手直接抄起鸡胯子吃了起来！现在回想起那情景，就如同电影《铁道游击队》在火车上吃鸡的日本鬼子似的，真叫我无地自容呀！
金蓉一面与同桌熟悉的人搭讪，一面用胳膊拐我。我不懂她是什么意思，以为她叫我快吃。我还纳闷：难道还慢了吗？没几分钟我就结束了战斗，鸡胯子有点半生不熟的，好在我那时人年轻胃口又好，克服克服也没什么关系。
金蓉附耳过来，说：“这鸡胯子是姑姑借来的，不能吃！看你拿什么还给人家。”
我立即回答说：“那就留点面条吧。”
金蓉总觉得不妥，就把自己碗里的鸡肉拨了一点放在我的空碗里，这才蒙混过关。临走的时候，姑姑站在大门口送客，金蓉非常会说讲礼的话，可我却不善应酬。
姑姑见我躲在金蓉身后不语，想到我是她的侄儿媳妇，便堆着笑问我吃没吃好。我傻乎乎地赔礼：“姑！对不起！我把鸡胯子吃了，我不知道那是借来的……”
姑姑打断了我的话，红着脸掩饰道：“好好好！你们好好走，莫担心啦！”
我又多嘴地说道：“姑！谢谢你给我一篮子印子粑，我提都提不动啊！”
当地人把百分之八十的粳米和百分之二十的糯米混合后泡一泡再蒸熟，刚出锅就要迅速地用专用的模具打出一个个有相同花纹的小圆饼，再把每个粑上都点上小红点。当地人把它叫作印子粑。顾名思义，有一小红点为印记，它主要是用来回赠来祝贺孩子满月或生日的礼品。这东西又重又不好吃，现在已经退出历史舞台了。
姑姑凑过来一看，我篮子里的印子粑跟金蓉的一样多！姑姑的脸色有些纳闷，可能在想这四尺布的篮子不是被清理出去了嘛，怎么又混进“革命队伍”了呢？一定有一个客人少分了印子粑，这可是得罪人的哟！姑姑无心与我再周旋，急忙进房去查看错在哪一家，她好立即纠正过来！
我紧跟着金蓉容光焕发地走回枣树湾，一路上碰上许多在田里做事的乡邻，大家七嘴八舌地问：“酒喝地还好吧？小孩子长得很好吧？”
金蓉便热情地回答：“十碗荤菜呢！一桌子人围着吃都没吃完，小孩子长得又白又胖……”她边说边从篮子里摸出几个印子粑向问话的人们甩过去，大家七嘴八舌地道谢！金蓉回头对我说：“小王，你的印子粑也分给她们几个，这是个热闹的事……”
我心想：要是刚出上吴家就碰上她们，我的印子粑都给出去也成，那样就减轻了我篮子的重量，也不至于把胳膊都勒红了呀！如今我好不容易提到了家门口，再分给她们还有什么意义呢？再说，你金蓉刚才不是给过了嘛，她们还要我的做什么？我拿这么多印子粑回来，庆云爸一定很高兴！我不想东分西分地分完了，而且也从未见有人分过印子粑给我呀。我怕别人惦记我的印子粑，就低着头不再搭理人，心里又急于向庆云爸表功，装聋作哑地甩开金蓉，一溜烟地跑回了家去。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我活脱脱地一个傻姑啊！
庆云爸满脸都是笑容地站在门口迎接我，好像迎接一个凯旋归来的将军！见我提回一整篮子印子粑，对自己的妹妹也就是庆云的姑赞不绝口。他怎么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曲折的故事啊！
又过了若干年，我又一次见到了姑姑，她那年生的小女儿就站在身边，已长成大姑娘。我跟姑姑谈到往事，谈到我的无知，并打听那只被我错吃的鸡胯子后来怎样了结的。姑姑把我的头打了一下说：“害得我又杀了一只老母鸡去赔那家了！”
我连忙纠正：“是那家的鸡胯子！”我们笑得前仰后合……
姑姑又说：“如今的媳妇谁还吃印子粑哟！连糯米粑都没人碰了，当初若不是我的错，你也许有更好的归宿，不必跟着庆云受苦！”
我赶忙说：“姑，不怪你，也许这都是我的命吧！事情过去了，我不想怪任何人！姑，一切都过去了，生活不还是得继续嘛。”
姑姑没有接我的话，但我看出她满心的愧疚……
庆云修铁路去了，照料庆云爸的日常生活便成了我的全部工作，除了一日三餐，我每天下午3点左右还煎了软饼，冲了鸡蛋米酒送到田间地头给庆云爸吃。因为他太辛苦，所以我想借机让他坐在树荫下歇一歇。这种休息合情合理，大队干部们也不会说庆云爸误了工什么的。没有这个壮劳力的父亲，庆云想养活我和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件很难的事！
庆云爸虽是农村人，又没有文化，但他不是墙头的草！他从一开始就打心眼里喜欢我这个儿媳妇，认准了，他就不再改变。回想当年的种种，我真要谢谢这位老人，在那段岁月里，我举目无亲，只有他真心实意地照顾着我！
有一天，庆云爸拿回两匹土棉布，这些都是湾里的老太太们自纺自织自染的棉布，一黑一白。庆云爸要我学着做鞋，可我从未做过鞋，也不知从何下手。我便说：“爸，我要是剪坏了你不会骂我吧？”
庆云爸说：“怎么会呢？要不，我怎会给你准备两匹布呢？你一个人在家没事，学学做针线打发时间吧！”
我小时候喜欢玩布娃娃，常把母亲不用的碎花布偷来裁剪成布娃娃的裤子和裙子。我想利用那匹黑色的土棉布给庆云爸做条裤子，我没学过裁剪，但懂得原理，就按当年给布娃娃做裤子的样式放大若干倍。我急于表现自己的聪明能干，一个下午就做成了一条简易的裤子，不分前后裆的那种。因是新手，很多线头还留在外面，其实不太好看。
当庆云爸放工回来洗完澡后，我就拿出自己的作品给他穿。可能是因为庆云爸平时也不穿新衣服，穿上我做的新裤子后他还是挺精神的！
庆云爸理直气壮地满湾一转，希望听见湾里人都夸我能干。可别人不按他的思路来，这个说裤腿短，那个说裆太紧，穿着就像城里的“油子哥”。庆云爸恼着脸与人争：“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又不要你们穿，这是我家小王一个下午亲手缝出来的呀，她才19岁，又是城里人，不简单！不简单！”
我见庆云爸这样维护自己，我真的非常感动。他还为了我在菜园里偷偷地种了一些香瓜，成熟后就扯些枯草盖上，再三叮嘱我每天偷偷地去摘，如果让某些人知道了，那就一个都剩不下了。
过了二十多天，庆云回来了。那么热的天，他为了节省几毛钱的火车票，竟一个人从胡林沿着铁路走了回来。我立即煮了一碗鸡蛋面给他吃，他把鸡蛋留给我，我又留给庆云爸，庆云爸又再三推让，我和庆云同时吼他：“我们都吃过了，这是你的一份！”
吃过面，庆云爸就出工去了。我急不可待地想把这段时间的事情和他说，可庆云却推脱说：“等，等晚上，等，等晚上！”
“为什么说说话也要等到晚上？这些天太热，我一直跟金蓉和方在外面空地上支个竹床纳凉，今天我怎么好意思回来睡觉呢？”我很郁闷地反驳道。
庆云则说：“你，你今天照样出去睡，我有，有办法让你回来。”庆云一边说一边打开他带回来的黄挂包，里面有几个半大的梨。我惊喜地拿起一个就咬了一口，又强迫庆云也咬了一口，这时外面传来庆云爸的咳嗽声。这声音早已变成了一种暗号，表示他要进房里来拿东西。庆云急忙把我咬过的梨抢过去又装进黄挂包并小声说：“晚，晚上吃，晚，晚上吃！”我只在心里想着，怎么什么都得等晚上，但这些话我并没有说出口。
到了晚上，我像平时一样与金蓉和方在大门口的空地上乘凉，金蓉和方还轮番唱着乡村小调。
世上的事有许多始料不及，谁也没想到过了几个月，我竟与庆云离了婚，方也与华子离了婚。方没地方可去，不知怎么就跟庆云搬到了一起，半年后，她又与庆云分手重新找归宿。又过了两年，毛芝上班正遇井下塌方，金蓉做了寡妇。当然，这些都是后来发生的事情。
方和金蓉正唱得欢，庆云爸走出来对着我大声说：“好热，好热！我要搬这个竹床到塘边去睡！”
我知道这就是庆云说的那个“办法”，但我还是装糊涂地说：“那我怎么办呢？”
庆云爸便说：“你到屋里去睡，快起来！”
我当时还真有点不好意思，竟往金蓉的竹床上凑，金蓉笑着把我推开：“我也热死了！你快进屋去睡吧！”
方也笑着打趣：“你看！你的庆云站在大门口盼着呢！”
我一看可不是呢，庆云像个桩子似的站在自家的大门口张望，一边用力扇着大蒲扇，一边给自己打掩护：“好热，好热！这，这可怎么睡啊？”
我抱着枕头进了屋，庆云告诉我，他在胡林修铁路时，本公社的人都知道他找了个很好看的女知青，并说他跑出去修铁路，把我一个人搁在家里浪费了。
我问他：“你是因为想我才回来的呢，还是怕我浪费了才回来的？”
他竟回答：“怕，怕浪费了！”
我原本的好心情，也让他这句话儿倍感清冷，也许我们真的不合适吧！
六
陪哈巴一起偷鸡到我家吃的绍群被抽到大队农科所搞田间育种育苗，那一批人都是哈巴的哥们，都不大理睬我，只有这个绍群一有空就到我家来串门子。他早已结婚生子，是个非常本分稳重的男人。他高大魁梧，湾里人说他的力气可以打死老虎，所以看见他，我便觉得看见了武松。
我们在一起聊天总会天南海北地乱扯一通， 我还给他讲《简?爱》、讲《茶花女》，绍群静静地听我讲述着那些动人的故事。我们为那些故事里的女主角感动、叹息，我觉得自己就是茶花女，讲到动情处，眼泪竟不自知地流了下来。那些外国故事，绍群从来没有听说过，在这穷乡僻壤，他根本接触不到这些世界名著。
有一天，绍群一语双关地对我说：“这里是多么小啊，天空是那么辽阔，云彩是那么美丽，可惜你已不会飞翔……”
我幽怨地说道：“我不甘心这一生只做笼中之鸟，我早晚会冲出这束缚我手脚的牢笼，尽力去寻找属于我的那片天空……”
绍群望着我，眼里透出的全是鼓励和信任，他对我说：“我知道你不属于这里，你说到就一定会做到！”
我们俩人都不再说话，说什么好呢？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过了半个月，我盼回了庆云的第二次探家。
那时的我们没有电话、手机，更没有电脑。双方一旦分开就音讯全无，庆云在外担不担心我这个大肚子的安危，我无从知晓，而我却一直牵挂着他！尽管嫁他不是我的本意，但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只想与他好好过日子，可结果并不像我想的那样……
那时的我已经很会做针线活儿，那是因为我跑到湾里会做裁缝的人家，一泡就是一天。别人以为我“游手好闲”，那是我在“偷艺”！农村妇女们做的各种物件儿，我学一种，其他的便以此类推。我发奋图强地做了许多鞋和鞋垫，棉的、单的，庆云爸的、庆云的，这是我在农村唯一用上了“智慧”的地方。
庆云这次回家没有走后门，而是绕道走前门，而这一绕道，便会经过金蓉家。我仍然万分惊喜地迎着我的丈夫！然而，我并没有盼来自己希望的那张笑脸……
庆云阴沉着脸走进家门，也没有理我，我还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摆放在房里最显著位置的活计，那是我半个月的成果。就在不久前，我还什么都不会做，现在已经干得有模有样了，我多么想眼前的这个男人理解一下我，可他不懂这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