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云不给我任何表功的机会,扔下他随身的黄挂包就爬到阁楼上去验看油缸里的油,然后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你天天在家里炸,炸糯米粑吃,是不是?你不,不要以为我没在家,我就不了,了解情况!我今天一进,进湾子就有人对我说‘你找了个好,好吃的女人,你的油都快被,被她吃光了’!”
我满脸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好半天才缓过来。我开始反唇相讥:“什么叫天天?什么叫都吃光了?为什么我找你这样一个男人,总有人站在我们之间作梗?而你这个所谓的丈夫完全对另一个女人言听计从,完全不听我的解释,你就下了“判决”!即便我真的罪大恶极,也得给我上诉的机会吧?我无可奈何地做了你的妻,我已认了命,我在努力地改变自己,我在学着做针线,我在学着给你做鞋,给你做鞋垫!我还一厢情愿地绣上了‘花好月圆’‘鸳鸯戏水’!原来这一切都是多余的!”
此时,这几双鞋垫已成了莫大的讽刺!我不断地强迫自己爱他、疼他、关心他!可假如我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力气,那我又何苦这样苟且地活着?我已怀孕7个月了,这条命连同这个孩子一起消灭了吧!面对这缸油,你庆云不是说“都吃光了”嘛,那么我当着你的面泼了它。你觉得是空罐子嘛,那我就倒给你看!
庆云刚才验过,他知道还剩大半缸油,他当然不会让我去泼他的油。我不依不饶地非要把油泼掉,他就动了手。我对着他发誓:“从今以后,休想让我与你好好过日子!你要把我逼急了,我一把火把你的这个破屋烧个精光!不信,我们就走着瞧……”
天快黑了,庆云爸放工回来了,看见我和庆云的架势不对,又不好问,只好自己去烧火做饭。庆云亏了理只好去厨房帮忙。
我趁机往外走,庆云爸便问我:“小王,要过夜了,你去哪里啊?”当地人把吃晚饭称之为“过夜”。
我很平静地答:“上厕所。”
庆云爸立即不再多问,庆云正在气头上,也没搭理我。
我一口气跑到池塘边,猛地跳了下去,心里只想着:爸爸妈妈,再见了!弟弟妹妹,再见了!
“扑通”一声巨响,惊动了住在塘边的春娥姐,她大声叫起来:“快救人啊!小王跳水了……”
塘边立即聚集了许多村民,庆云爸是第一个冲过来的人,他不顾一切地跳下水,把我救了上来。
庆云仍絮絮叨叨地骂道:“要死就死远点,莫把塘弄脏了!”
金蓉也赶了过来,她一边把我架回去,一边高声地骂着庆云。
我脱去了湿衣服,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庆云爸守着我泪流满面地说:“小王啊,你莫想不开,你想怎么样,我都随着你……”
是啊!我想怎么样呢?我又能怎么样呢?
第二天,哈巴得知了我跳水自杀的消息后,立即跑过来看我。
羞愧难当的我一言不发。此刻,庆云也过来假假地照顾我。
哈巴气愤地对庆云说:“小王在湾里原也是顶呱呱的人物,你千方百计地把她夺去,又不好好珍惜。你自己看看,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我告诉你,你若再欺负她,莫怪我对你不客气!”
庆云是怎样回答的我已听不见了,只觉得自己的耳朵里一片嗡嗡声。我泪如泉涌地望着哈巴,一句话也没说。也许此时无声胜有声吧,我所有的话语都从那深情的一望传递过去:谢谢你,哈巴!你没有记恨我,你也没有落井下石!今生我们无缘,来生让我报答你对我的爱护。因为有了你的这一番话,我看见了光明,我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因为有你,有春娥姐,有余绍群,我在枣树湾就还有亲人!如果我有屈死的一天,你们也会为我讨一个公道,对不对?
此刻的哈巴在父辈的高压下,更确切的是我突然嫁给庆云让他万念俱灰,把早已开了亲的那个叫麦英的姑娘娶了回来。凑巧的是,麦英也姓王。我们两家相隔并不远,鞭炮声不断,炸得我心中一阵又一阵的痛!我知道自己已没有任何资格来评论哈巴的事,可我的内心仍像刀割一样固执地痛着!
别的年轻媳妇都去找麦英玩,由于有说不清的原因,我从不登哈巴的门,更不会去找麦英玩。可从旁人口中我知道了她,她也从旁人口中知道了我。
又过了两年,早与庆云离婚的我在泽林街上碰到了麦英。她亲切地喊住了我,声音里透出来的全是善意。我与她神交已久,只是从未说过话,如今意外相逄,又没有多嘴多舌的旁人,这也算是缘分吧!我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喊了一声:“麦英!”不知为什么,眼泪竟不自觉地夺眶而出!
麦英对我说:“我早就从春娥姐那里知道哈巴喜欢你,春娥姐的娘家跟我是一个湾子的。好几次哈巴都到我家来退亲,由于两家大人的坚持,我委委屈屈地进了哈巴的家门。成亲的当天,哈巴就向我表明,他是被他爸逼着娶得我,我和哈巴两个人都是受害者!我嫁给他,他不会打我也不会骂我,但是他也不会爱上我!哈巴让我莫怪他心狠,他内心的痛,永远都愈合不了!我也永远都不会理解!那一夜,哈巴在房里转来转去,我也不知所措地哭了一夜……”
我抓住麦英的双手,满含愧疚地说:“麦英,对不起,是我伤害了你!”
麦英并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她接着说:“那次你跳了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哈巴去看过你后,每天都做噩梦!他每天半夜都会喊着你的名字惊醒。我理解他的心情,我想去找你,但不知如何跟你开口,而每次我与你相逢,我们都不能说话。后来,你离婚走了,哈巴也就提出与我离婚。我与他成天一句话都不说,离了也好……”
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满心都是对麦英的愧疚,更有对哈巴的不舍。我的心中又充满了疑问,为什么哈巴离了婚却不来找我?可我又知道自己早已没有资格与他谈婚论嫁。我只想见见哈巴,跟他解释当初自己的种种无可奈何。这个念头竟纠缠了我一生,而我这一生都快要走到了尽头,却还没有找到这样的机会。
眯眼子在我怀孕5个月时也回来了,他在我干妈的带领下登门来看我。他高高大大,长得很魁梧,军装也很合身,又是4个兜,这证明他已在部队是个干部。眯眼子说着一口东北腔的普通话,跟照片上的他判若两人,真是比庆云强100倍!我无法与眯眼子“谈笑风生”,因为当时的我见谁都矮一截!我就是有一万个后悔也不能说呀!眯眼子这次回来连相亲带结婚一共半个月,时间这么仓促,该是无法了解对方吧!可他与美蓉一起恩恩爱爱地过了一生。美蓉是个既能干又爽朗的人,她后来也变成了我的好朋友,一直到现在……
不久,我养的小猪长大了。庆云说,如果达到了130斤就可以卖个二级价。一连几天,庆云吩咐我要把猪喂得饱饱的,并说卖了猪要给我买套好衣裳。
眼看胜利就在眼前,我也不辞辛苦地拖着大肚子起早摸黑地喂猪。有一天庆云起了个早与庆云爸一起去卖猪,我便美滋滋地在家等着穿好衣裳。
那时的我真的很好骗,有两尺花洋布就万分地满足。现在条件好了,衣柜里挂满了好衣裳,可青春却远去了……
下午时他父子二人回来了,庆云爸立即去赶工,庆云开始做饭。我到厨房里东瞧瞧西看看,庆云问我找什么,我反问:“肉呢?你卖了猪,返还回来的肉呢?”那时猪肉要凭供应购买,农民没有供应,全靠卖猪返还的30%的肉票来应付一年三节和红白喜事,一般情况都不够开销。比如我养的那头猪足有140斤,应返回42斤肉票,还可以拿回全部的猪下水。
“全,全卖了,什么都,都没拿回来!”庆云冷冰冰地说。
“肉票呢?卖了猪,多少也应给点肉票吧?”我生气地说。
“全卖了高,高价,什么也,也没有拿回来!”庆云仍是一脸的冰冷。
“钱呢?给点钱,我扯几尺布做几件小衣裳!”我忍着一肚子气,低三下四地求他。
“没,没钱!钱要留,留着还账!”庆云好像比我还生气。
原来,我受苦受累地把猪养大,结果猪卖了与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如果这个样子,我在这个家做任何事都是徒劳!我已经快生孩子了,这期间庆云没有为我补充过任何营养,完全没有一点儿夫妻情分,充其量我在他眼中只是一个“女奴”!
我泪流满面地跑回房,打开我的藤箱,想把我的恨写在日记本上。怎么到处都没有?不祥的预感向我袭来,我急忙去翻看自己所有的珍藏:我表叔的照片,我所有男同学的照片,统统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小男孩的照片,庆云不知道的是,那个小男孩可比他大多了!
我再三追问所有照片的下落,庆云的头摇得像一个拨浪鼓。气极了的我准备拿斧头去劈庆云锁着的柜子时,他才吞吞吐吐地承认这些东西被他扔在灶膛里烧掉了。当时我连杀他的心都有了,但是我杀了他,庆云爸就变成了最可怜的人:少年丧母,中年丧妻,晚年丧子!为了庆云爸,我不能这样做。
从那时起,我一分钟也不想在“家”待,每天挺着个大肚子跑到公社去哭闹,半疯半傻,痴痴呆呆的,与在台上扮演阿庆嫂的王琴判若两人……
那段时间,庆云一直在我面前夸对门的方。方是湾里养大的童养媳,配给了华子做老婆。由于是近邻,她总来找我玩,她做得一手好针线,我的许多花鞋垫都是她教的。我有时突发奇想地要吃烤红薯、烤玉米棒,方都会自告奋勇地替我去生产队的地里“偷”。她的肚子比我还要大,怀里揣着个什么东西,别人也看不出来。我很感激方,一直跟方的关系都很好,哪怕她后来嫁给了庆云,我也没有丝毫的怨怼。
我已怀孕9个月了,两条腿都肿了,往公社跑也跑不动了。我巴不得立即生下孩子就离开枣树湾,那时候真是度日如年啊!
一天晚上,庆云父子都到金蓉家去串门,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突然听到大门响,我立即装睡。庆云走过来轻声唤我:“小,小王,小王?”我没理他,庆云便自言自语地说:“睡,睡着了好!”庆云掩上大门走了。
我一骨碌翻了起来,心想:什么叫睡着了好?为什么我睡着了就好呢?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我立即披上外衣下床跟了出去。走到金蓉家虚掩着的后门时,我又想:我这样闯进去,金蓉便会有很多借口,那就什么情况都探不到了!不如潜到窗前去偷听他们的谈话,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就全明白了。
北风呼呼地号叫,我蹑手蹑脚地来到金蓉家的窗前,只听见金蓉一个人的声音:“这个婊子成天炸这吃炸那吃,油都让她吃去一大半!”
庆云爸立即反驳:“她也就炸了一两次,一个知识青年,队里每次分给她的都是两个人的粮油,她的饭量小,自己的一份都吃不完呀!你们都没有油吃了吗?我家里还有大半缸油呢!你们说话要凭良心,她怀了孩子,我没能力搞什么好吃的给她,好不容易杀一头猪,庆云连一点猪下水都没带回来,那两角五分钱一桶的猪血,庆云带回来还藏在坛子里舍不得给她吃,最后长了蛆,还是我偷偷地去倒了呀……”
金蓉打断庆云爸的话:“你就知道护着她!”
庆云开始征求金蓉的意见:“姐,她,她现在天天去公社吵,吵着要走,怎,怎么办?”
金蓉像一个将军一样拿出了她的战略计划:“先哄着她把孩子生下来,若是个男的,就哄着她把孩子养到一岁断了奶,就抽着屁股赶她走。如果生一个女的,当时就赶她们出门……”
我不知这个金蓉为什么会有这么歹毒的心肠,我不知自己嫁给庆云这件事究竟妨碍了她什么利益,更何况我是他们连哄带骗才搞到手的呀!又不是我赖上庆云的!假如我不是今天亲耳听见金蓉的安排,我仍把她当成姐姐,当成亲人!愤怒的我真想就近捡块石头砸破金蓉家的窗子,但我深知自己寡不敌众又即将临盆,一切对抗都是徒劳的!不过,我终于认清了自己的身边人,对这个家,对这个湾,我一点儿留恋都没有了。
金蓉又做贼心虚地说:“你们快回去,要是小王跑来偷听了我们的谈话就不得了!”
庆云马上安慰她:“不,不会,不会的!她,她已经睡着了!”
金蓉仍不放心,催着庆云父子走。
我只好先跑回家中,庆云父子也跟着回来了。我坐在床前打着哈欠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我若生个男的,当时就把他掐死!我若生个女儿,走是要走的,走之前先放一把火,烧得你连一根毛也没有!”
庆云很奇怪地看着我,搭讪着问我:“我,我家是青砖的房子,你怎,怎么烧得着啊?”
我听着庆云说的话,不由得好笑:“我会爬到楼顶,那一楼的柴草,我只需要一根火柴就会引着冲天的大火,农村又没有消防车!你们一湾子的房子都是屋檐相连,哈哈!全完了!”
我狂笑起来,眼泪夺眶而出。我好像已看见熊熊燃烧的大火!我造成的惨案会让县知青办忙乱一阵子吧,我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会不会换来政府对知青生活的关注呢?假如我的死会让所有的知青改变命运,那烧成了焦炭也值啊!
七
一天晚上,庆云父子照例去金蓉家开他们的“碰头会”,绍群照例到我这里来串门。在那年月,有一个知心的朋友陪我聊聊,真的好开心!
突然,我的肚子隐隐作痛,但我很害羞,不敢有丝毫的流露。我对绍群说自己想躺着说话,绍群随我。开始我们还一问一答地聊着,后来我的肚子越痛越厉害,绍群再问我什么,我连回答的力气也没了。
那时候,绍群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爸爸,他便问:“你的脸色不对,是不是快要生了啊?”我突然觉得天要塌了,不管我怎样哭闹,这一关非过不可!在一个没有任何医疗设备的乡下,在一个无视我安危的农家,这一关对于我无疑就是鬼门关!想到种种主观和客观的劣势,我非常害怕,突然大哭起来。
绍群被我的意外之举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提议:“我去叫庆云回来?”我只能点了点头。庆云父子都赶回来了,庆云去接产婆,庆云爸开始烧开水。
不知别人生孩子是什么样子的,反正我是呼爹叫妈地折腾了很久。我满头的汗,满脸的泪,可庆云一直把我按在很脏的脚踏板上,不让我乱动也不让我上床。据说当地女人都坐着生孩子,我是领教了!
金蓉这时也来了,我拉住这个“姐姐”的手,对她没有半点儿敌意。可金蓉并不领这个情,她使劲把手挣脱开,还冷冰冰地说:“叫得跟老虎一样,真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