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我多么想告诉哈巴，我和庆云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生米还是生米啊！也许只有哈巴能把我救出苦海，可他却并没有打算救我！多年后，我仍在想，如果当时我不顾一切地把这些话哭喊出来，结局又会怎么样？
横刀夺爱的庆云在哈巴和哈巴的同盟军面前，不免有点儿慌乱和内疚，这一下终于有了个下台阶的机会，他马上信誓旦旦地说：“小，小王如今已是，是我的人了，我，我不疼她，疼，疼谁呢？”这时的庆云无论说什么，哈巴都无心去听吧！我仍木讷地任凭事态的发展，当时的我就有再大的冤屈，谁又会听呢？！
三个主角有两个木讷，另一个悲痛欲绝，所有的台词都只在心里嘀咕着，嘴里说的却和心中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主角没戏了，配角们就更无话可说了，早已坐不住的庆云正好全身而退……
三
1970年二月花朝（农历二月十五），我与庆云正式结为夫妇，也在那一天办了10桌酒席。
按惯例湾里的青年们都必须凑钱去买礼品送过来贺喜，往日有同样的喜事，一般都是送毛毯和热水瓶之类的东西。
这一次是哈巴牵的头，他把所有的钱都拿去买了《毛泽东选集》《忆苦思甜宣传图片》，还有精装的《老三篇》。在那个年月，庆云不敢不要，但他气得脸跟猪肝一个颜色，他断定这损招是哈巴出的，但根源仍是因为我！庆云因恨哈巴而迁怒于我，在大喜的日子，他对我竟然是一脸的冰冷！
哈巴带着一伙人来喝酒，庆云当着我的面把水缸里的水兑在酒壶里放在哈巴面前。哈巴喝了这样的酒，心里也跟吃了萤火虫一样亮。亏得庆云还能假惺惺地堆着笑说着客套话：“酒不好，多，多吃点菜！”
当时我面对哈巴嘻嘻哈哈送来的“礼品”，突然觉得他很可恨，我并不是维护庆云，我只是觉得哈巴伤害了我们之间纯真的情意。
在一阵鞭炮声中，要上第五道菜了：鱼丸子。这倒是当地真正的乡风，第五道菜必是鱼丸子，也必须先放鞭，宾客们全体起立向主人说一些贺彩的话，等着那碗鱼丸子上了桌再坐下。
我那杂乱无章的思绪被拉回到现实：今天，我将为人妻！将在这贫瘠的小山村给一个结巴当老婆！我没有喜悦，没有羞涩，没有企盼，更没有憧憬！我甚至不敢去劝哈巴那一伙人的酒，我真怕自己在这种场合会忍不住而号啕大哭。我麻木地被庆云的亲友们摆布着，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呼唤：哈巴，我不快乐！哈巴，我不幸福！我已跌进了深渊，现在没有人能救我出苦海！一切都晚了，哈巴！你明白吗？
在这个枣树湾，一个哈巴，一个绍群，都是我此生难以忘怀的朋友。无论我们之间有着多少误会，我永远都感谢他们当初对我的怜惜！
婚后，庆云对我一直都是冷冰冰的！什么举案齐眉呀，如胶似漆呀，在他的字典里根本不存在。偶尔家中买了鱼肉，他总是藏起来。我问他为什么要讨老婆，他竟理直气壮地说：“洗衣、做饭、生，生孩子！”
我又问：“当初你在我的日记本上写的诗，你还记得吗？不要乌鸦占，专等凤凰来，如今真的来了，你怎么这样待我？”
庆云冷冷地来一句：“虎落平阳被犬欺，凤凰落水不如鸡！”
是的，我是“虎落平阳”了！我是“凤凰落水”了！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有一万个不甘心！
婚后的庆云完全撕去了原来的怯懦，成天指责我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以他的要求，假如我是个泥人，他会打碎后再调上水重塑一个！我就奇了怪了，既然我一无是处，他又何必煞费苦心夺人所爱呢？
婚后，大队干部仍一再请我去宣传队，承诺我的工分拿女劳力最高分七分半。当初那些人还笑我，可我这不还是拿了七分半吗？而且还不用干苦活、累活。农村妇女的所有事，我只要肯吃苦都能跟着做，而我所展示的才艺，她们是模仿不去的！
我仍演阿庆嫂，哈巴演刁德一；我仍演小常宝，哈巴演少剑波。庆云爸是我最好的观众，我们的宣传队到哪他就自带着高凳赶到哪，场场不误！庆云偶尔也去看看，但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一直认为我与哈巴旧情难断，假戏真做，坚决不让我再去宣传队。
我辩解道：“这一样能挣女劳力的最高分呀！”
庆云生气地说：“我，我不要你去挣工分，我和我爸养，养得活你！”
我知道他所说的“养得活”就是提供一碗粗茶淡饭，然后便来控制我的行动，包括我的思想！我被他气得头昏脑涨地说：“你以为我们知识青年下乡只是来给你们农村人当奴隶吗？没有独立的人格也就无法当家作主，我们只配传宗接代，然后悄无声息地活着、熬着，一直到老，一直到死吗？！”
“反正你已经是，是我的老婆，我不，不允许你再去与哈巴他，他们几个疯疯打打……”庆云虽然结巴，但口气一点都不含糊！
我这才真是秀才遇见了兵，有理说不清啊！
庆云限制了我的自由，我无法再去宣传队排练。大队妇联主任蓉子找到我，动员我再次出山。
我只能说：“是庆云不让我出门！”
蓉子立即批评庆云：“你还是个团员呢！你要好好地反省一下！”
庆云极力表白自己是多么无辜：“我天天叫，叫她去，她不去！她懒，懒啊！难道我，我还会嫌工分多吗？”
蓉子立刻相信了他这个“老实人”，等蓉子一走，他就骂：“你莫把事情推在我的身上，要是我被开除团籍，我就要你的命！”
在庆云的高压下，我仍不能去大队演出。大队干部对我的态度顿时大变，认为我骄傲懒惰。由于我不能再登台，大队宣传队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编导，更是一个台柱。没有阿庆嫂，刁德一就要“下岗”！没有喜儿，杨白劳买来红头绳也没地方扎！许多好看的节目都无法上演，宣传队很快就垮了。所有的宣传队员都被大队安排到鄂钢搞大会战，哈巴才艺出众，自己又找找门路便留在了鄂钢，并在厂宣传队担任重要角色。
我离开了宣传队便离开了集体，再加上一批又一批的下乡知青被招工回城，全大队只剩下我一个知青了。我的那份失落和孤凄谁又知道呢？
四
婚后不到两个月，我就开始害喜，吃什么就吐什么，浑身软得像团泥。我此刻只想着苹果呀，西瓜呀，还有各种罐头！
我像某些电影里的女人一样，羞涩地告诉庆云他要做爸爸了。我以为他会高兴，因为他是独子，连姐妹都没有！我有了他的骨血，希望他会重视我的存在。当他听到这个消息后，一脸的惊讶，第一句话竟是：“怎，怎么这样快？是不是我的？！”
庆云的这句话完完全全地伤害了我的感情，我决定去医院打胎并采取节育措施。那时的医院对人流管得很严，非要证明不可。我去大队开证明，干部们便七嘴八舌地劝我说，庆云是个独子，他爸很想添丁进口什么的。总之，他们就是不给我开证明。
我就是有一千条正当理由，在这些当地干部面前也变成了不正当。我哭着赖在大队办公室不走，有人如飞毛腿似的去把庆云叫来了。当着众人，庆云非常友好地把我搂回家。
围观的人都说，你看看，这个庆云真疼她哟！她还调皮捣蛋？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什么叫满目凄凉？这就是吧！为什么一个人背井离乡就会跟苦难连在一起？因为没有人站出来为你撑腰！在这个小山村，在这个大队，我举目无亲！
庆云笑眯眯地把我搂回家，立刻关上前后门，对我就是一顿拳脚，说我竟敢跑到大队去丢他的脸。
我的嘴也不饶人，与他对骂起来。他打在我身上，我都不知道疼，那时的我变得十分呆滞。我只希望这一顿拳脚能让我流产！对他的来势汹汹我也不避让，我报着赴死的决心迎上前去！庆云被我奇怪的举动和表情所震慑，他扔下我，跑出去搬救兵！
我不吃不喝地躺在床上等死。干妈知道了，送来了三个鸡蛋。庆云爸立刻拿去下了一碗面，端到我的床前。我狠着心转过身去，不去搭理这两位老人。只听庆云爸哽咽着劝道：“小王，我的闺女，我虽然没什么好东西给你，但我把你当宝贝一样供着啊！庆云再欺负你，我就几扁担砸死他！你听话，起来吃点东西……”干妈也在一旁说着好话，我又一次投降了！
我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天又长油水又少，我就特别饿！一天下午我把中午的剩饭用菜油炒了炒，便坐在门口吃起来。有人立刻告诉了庆云，庆云气冲冲地跑回来夺去我的碗骂道：“不，不挣工分还想吃油饭！在农村，油饭都是，是留给劳，劳动力吃的！”劳动力在当地指男人，女人就是拿了七分半也不算劳动力。
“我不是农村人，我是知识青年！我的口粮和油按规定都是分的双份，何况我还怀了孩子，孩子也需要营养！”我生气地向庆云喊道。
“就你怀，怀了个孩子？你看别人怀着孩子还，还在挑粪桶，你什么事都不做，还好吃懒做！”
我很生气，当时就怒了：“当初容子叫我去宣传队，不能跳就坐着指导，大队也给我女劳力的最高分！是你庆云说‘不要我挣工分，你和你爸养得活我呀’！怎么了？一碗油饭就把你吃得倾家荡产了？”
我决定要离开这个让我痛苦万分的鬼地方！我想：自己挺个大肚子，下放时带来的东西我也搬不动，我可不想留给那个庆云！我拼着一口气，毁了它们再走也不迟。于是，我疯了一般扑过去把我的帐子撕成一条条的，又把我的单人床（庆云爸正在用）推倒乱踩！该砸碎的都砸碎，一霎时，这个“家”被我搞得乱七八糟！
庆云被我疯狂的样子吓住了，愣在一旁完全傻掉了。围观的华子（紧邻）竟然指责庆云无能，他突然从后面抱住我并对庆云大喊：“快来打！她父亲是反革命！打死她都犯不了法！”
现在回想起这一幕，这个华子真是不可理喻：谁告诉他我的父亲是反革命？谁又告诉他因为我父亲是反革命，打死我就不犯法？我们夫妻打架，他一个外人来凑什么热闹？
庆云在华子的煽动下向我冲来，这时的我愤怒到了极点，不知哪来的劲，一脚就把庆云踢得不能再动！看他倚在墙角痛苦的表情，似乎是被我踢中了要害。
我又猛然把双手往上一抬，朝着从后面抱着我的华子那双罪恶的手就是一口，咬得他哇哇大叫：“这真是个可恶的女人！我好心来劝架，你还咬人！”
我质问他：“你一上来就把我抱得紧紧的，还叫庆云快来打，还说打死一个反革命的女儿犯不了法，你这叫劝架吗？我一个孕妇，对付庆云都难有招架之力，何况你们这一前一后两个劳动力？”
现在想来，那年月都是些什么事儿啊！仅仅为吃一碗菜油饭，怎么跟反革命扯上了关系了？此刻围观的人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善良的人还是占多数，大家七嘴八舌地批评华子太过分，这件事本就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庆云爸闻讯也从田里赶回来了，看见我泪流满面，不问青红皂白，抄起门后的一根扁担就朝庆云没头没脑地一阵乱砸。头几下我还暗暗拍手称快，但见庆云抱着头躲闪着，并不还手，我认为他还是个孝子。况且他还是我肚子里小生命的亲生父亲，由于这层关系，我内心深处仍有几分心疼。
我急忙跑过去抓住庆云爸的双手说：“爸，你打他做什么？我已经不生气了！”
庆云爸狐疑地问：“真的吗？那你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这时我把庆云爸看成我的亲爹，我的救世主！我又大哭起来，指着华子咬牙切齿地说：“是他丛恿庆云来打我！”
庆云爸大动肝火地骂华子，骂庆云，骂围观不劝架专门看热闹的人！我那时好像没心没肺，见庆云爸帮我搞赢了，马上主动跑去把我推倒的床又支起来。庆云爸逼着庆云过来帮忙，庆云不情愿又没法躲，背着他爸对我吹胡子瞪眼睛。这时我的心情好极了，偷偷地笑。庆云低声骂：“你还有心情笑？！”
晚上我做饭时，庆云爸一边烧火一边告诉我，队里要派民工去胡林修铁路，那是个离枣树湾约有60里的地方，他替庆云报了名，免得他成天跟我生气。庆云爸还说了许多宽慰我的话。我心想：在农村，只有庆云和他是我的亲人。如果想活得太平，只有家里人团结起来，外人才不敢欺负。想起庆云被我踢的那一脚，不知有碍无碍。他父子二人为了养我，一个工都不敢误，拼命在烈日下劳作！我也有错啊，女人嘛，该低头时就低头，关着门呢，谁也看不见！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扑在庆云怀里摇晃着他说：“对不起，庆云！是不是踢坏哪里了？”
庆云有些生气地说：“夫，夫妻打架你，你还来真的啊！”
我接着说：“我是个大肚子，怎么禁得起你们两个大男人的夹攻呢？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们已不是单纯的夫妻斗嘴了，已经扯到反革命的问题了。当时的我已把你看成要把我置于死地的恶棍。我那是在自卫，我在拼命！情急之下，我也顾不了那么多！庆云，你别再听别人的唆使了好不好？我是你的老婆，我是与你终身相伴的那个人。我不再梦想着锦衣玉食，我不再奢望那些花前月下……”
看到庆云有些感动，我又接着说：“庆云啊，你是我的丈夫，你就是我的大树！你自愿娶了我，你要给我一点力量支撑着我，让我们快乐地生活下去，好不好？”
庆云心软了，他没有说话，只是把我抱得紧紧的……
第二天还没吃早饭，春娥的男人大逛就来通知庆云去公社报到，马上去胡林修铁路，半个月才能探一次家。庆云二话没说，立即开始收拾随身要带的日用品。庆云爸到厨房炒了一大钵萝卜腌菜，盐多油少。我知道这是庆云出去做苦力半个月的“菜”！
我一想起庆云不过才20岁，还是一个大男孩，初为人夫的他也不得不出去拼命，突然对他异常地心疼，走到他身边流起了眼泪。庆云看到我这样，心里也不好受，但他还是小声嘀咕道：“你，你总是吵，总是吵，这不，队里把我派，派得远远的，让我们吵不成了……”庆云爸听见我在哭，立即骂庆云：“杂种儿耶！都快走了，你还惹她做什么？”
庆云像做了贼似的马上推开我，把随身的用品打了一个包袱扛在背上就要出发。
庆云走了，只有庆云爸与我做伴，他对我很好。任何人都休想在他那里说我坏话，对于我和哈巴的传言，庆云爸也绝不相信，并极力地维护着我。
有一天我突然想吃糯米粑，庆云爸便抽空去轧了糯谷。我先把糯米蒸成饭，然后用湿棉布包起来用擀面杖捶打成新鲜的糍粑。我把它揪成一小团一小团的包上糖拌芝麻，用油一炸，黄灿灿的，香甜气飘出去几十米。
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几个，留了两个给庆云爸，他舍不得吃这稀罕物，非要拿去送给金蓉的小孩吃。我拦住庆云爸不让他去，因为我早已知道金蓉喜欢背地里对我使坏。我不想让她知道我不过年不过节一个人偷偷在家里炸糯米粑。在那个特殊的环境下，我的吃穿都在大家的监视之下，我不想再惹出什么事端。
我正在与庆云爸说话，金蓉进来了。她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小王又做什么好吃的了？老远就闻着香！”
我不做声，对着庆云爸瞪眼睛。庆云爸是个老实人，并没有理解我的暗示，他木讷地拿出了糯米粑，交给了金蓉。
金蓉接过糯米粑，脸上布满了阴云，连客气话都不说一句，扭头就走。庆云爸像犯了弥天大罪一样紧跟着她结结巴巴地解释。直到现在我都很奇怪，我吃了她的口粮吗？这个金蓉原本是庆云的奶奶从陈家桥抱过来给庆云做童养媳的，她比庆云大6岁。庆云爸是个极善良的人，金蓉长大后，便给她在湾里找了个好人家。那个姐夫叫毛芝，很好的一个人，高高壮壮的，在程潮铁矿亦工亦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