嫠家父祖生齐鲁,位下名高人比数,当时稷下纵谈时,犹记人挥汗如雨。
生下我不久,母亲王氏便亡故。父亲将我安排在老家,由我的祖父及伯父伯母抚养。后来,我的继母嫁给父亲,也来到了章丘明水。一来,父亲为公事到处奔波,没有一个固定之所。二来,继母可以照顾幼小的我。
我的家乡明水是一个风光绮丽、物产丰饶的好地方,女郎山风姿绰约,百脉泉包孕灵秀。我们李家在当地不是有钱有势的大家族,但却是齐鲁一带很有名望的书香世家。父祖的名望是与齐鲁大地悠久而丰厚的文化传统联系在一起的。
稷下,在一千多年前的战国时期,就是文化十分发达的地方。当时,齐宣王在这里扩置学宫、招揽文学游说之士,任其讲学议论,于是学者云集,学术空气十分活跃。稷下也就成为了各学派的中心。《国策·齐策一》里记载:“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帏,举袂成幕,挥汗如雨。”在这些摩肩接踵的人中,有不少就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可见当时的繁华。
稷下学风延续到秦汉间,又兴起了名扬天下的齐学、鲁学、齐诗、鲁诗等各派学说。东汉时,出了一位影响极大的经学大师郑玄。郑玄在其故里高密聚徒讲学,弟子众至数百千人,形成了一门“郑学”。五代动荡之后,齐鲁之地文化教育很快得到恢复,发展迅速。曾参与后唐刊刻“九经”校订的邹平人田敏,入宋后便告老还乡,致力于家乡的文化教育。陈希夷的弟子、历城人田告后又在章丘明水教学,从学者有数百人。这种讲学风气一直盛行不衰,众多以弘扬儒学致国太平为己任的学者,即出于这种风气熏染宋代最早最有影响的学派——泰山学派的形成,也是这种文化教育传统的成果。
与泰山学派同时存在的,还有一个后来被称作“东州逸党”的诗派。此一诗派以范讽为领袖。《宋史·文苑传四》云:“山东人范讽、石延年(曼卿)、刘潜之徒,喜豪放剧饮,不循礼法,后生多慕之。”可见他们不循陈规的放浪作风对年青一代的影响力。同处于齐鲁大地,提倡仁义、儒雅博重的泰山学派和不循礼法、放浪诗酒的东州逸党不可避免地相互渗透,相互影响,形成一种水乳交融的奇妙而又复杂的文化现象。这两种精神常常同时存在于齐鲁文人身上,互为补充,同时又免不了产生矛盾。
我的父亲李格非就是齐鲁学风培养出来的一个典型学者。父亲博学多才,最为时人推许的是文学成就,在经学、文学理论、历史学、佛学诸多方面均有突出建树,与廖正一、李禧、董荣等当时号称苏门“后四学士”。父亲的文学成就,从张耒叔叔的赞许中可见大概。张耒叔叔在我父亲的墓志铭中说:文叔“笔势与淇水相颉颃”。
晁补之叔叔的《有竹堂记》则记得更具体:济南李文叔为太学正,得屋于经衢之西,输直于官而居之。治其南轩地,植竹砌旁,而名其堂曰‘有竹’,榜诸栋间,又为之记于壁。率午归自太学,则坐堂中,扫地置笔砚,呻吟策牍,为文章,日数十篇不休。如茧抽绪,如山云蒸,如泉出地流,如春至草木发。须臾盈卷轴。”
张耒叔叔、晁补之叔叔与诗人黄庭坚、秦观并称苏门四学士。
父亲撰于宋哲宗绍圣二年的《洛阳名园记》是当时广为传诵的名篇,其文格的高雅,为人们称颂不已。篇中有句云:“洛阳可以为天下治乱之候”,待后来洛阳沦陷,世人皆以为我父亲有先见之明,其言“可谓知言哉!”
在文学理论方面,父亲在曹丕首倡、韩愈光大的“文气论”的基础上,提出了“主诚论”,进一步指出气以诚为主,没有诚这个内容,就不能有外形之气,两者相为表里,而诚实为根本。这在文学批评史上有着重要的意义。下面一段话可以作为他“主诚论”的注解:“文不可以苟作,诚不著焉,则不能工。且晋人能文者多矣,至刘伯伦《酒德颂》、陶渊明《归去来辞》,字字如肺肝出,遂高步晋人之上,其诚著也。”
父亲对经学的研究成就甚至还超过了文学成就。他撰写了数十万言的《礼记精义》等著作,对礼经的研究相当精湛。因此我才会在《金石录后序》中写到:“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
巧的是,我的继母也姓王,是状元王拱辰的女儿。王拱辰于是成了我另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祖父。他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19岁就中了进士第一(状元),有才子盛誉。他的声名甚至于越过千山万水,远播契丹。拱辰曾出使辽国,契丹主对他非常敬重。因为生于书香门第,我的继母在家庭中受到了良好的文化教育,知书能文。但遗憾并且凑巧的是,我出生后的第二年,我的外祖父王拱辰和我的亲外祖父王珪一同都在这一年过世了。
在长辈的诗书声中,在继母的关怀和教习下,我的聪慧与敏悟随着牙牙学语的结束,便渐渐显露了出来。继母王氏饱读诗书,写得一手好文章,因为父亲去了京城,她只好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我的教习上。
父亲在京城,我便常常缠着母亲,要母亲讲讲京城的事。于是,母亲便教我吟诵柳永的词作《破阵乐》:
露花倒影,烟芜蘸碧,灵沼波暖。
金柳摇风树树,系彩舫龙舟遥岸。
千步虹桥,参差雁齿,直趋水殿。
绕金堤、曼衍鱼龙戏,簇娇春罗绮,喧天丝管。
霁色荣光,望中似睹,蓬莱清浅。
时见。
凤辇宸游,鸾觞禊饮,临翠水、开镐宴。
两两轻舠飞画楫,竞夺锦标霞烂。
罄欢娱,歌鱼藻,徘徊宛转。
别有盈盈游女,各委明珠,争收翠羽,相将归远。
渐觉云海沈沈,洞天日晚。
在这首《破阵乐》的熏陶下,幼小的我便对都城汴京产生了无限的神往。好几年之后,我终于等到那一天,父亲在京都赁好了屋,要接我们一起进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