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少年时期就聪颖过人,常常表现出不通流俗的识见和特异过人的追求。他中秀才后,正是有司以诗赋取士之际,而我的父亲却独辟蹊径,用意经学,经过夜以继日的刻苦研读,细心揣摩,终于著成数十万言的《礼记说》,引起一时的轰动。宋神宗熙宁九年三月十九日,踌躇满志的父亲月中折桂,一试中第、考中了进士。当年,文坛巨子东坡先生在欧阳修谢世十二年后,正声誉鹊起。我的父亲对东坡先生的文风非常敬慕,经常搜集东坡先生的作品,细心咀嚼,汲取艺术营养,为己所用,并由此对东坡先生的为人和品格倍加敬仰。父亲中进士后不久,就出任地方官,后调任冀州司户参军,又试学官,为郓州教授。父亲的官声非常好,他清正廉洁,不谋私利,对自己的本职工作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对普通人热衷的经济部门,从不眼热心跳,多方插手,相反,总是敬而远之。当时,郓州的太守想让父亲兼管本州的赋税之事。然而父亲却婉言拒绝了这份肥差。此事不久,我便出生了。待我满月过后,父亲便被调往京城任太学录。父亲万万没有想到,我的母亲因为身体虚弱,半年之后便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后来,我便有了一个继母,不久又多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李迒。
日月飞度,斗转星移。我在继母的养育之下一天天长大,转眼已出脱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我们古时女子,十五上头,用簪束发,表示已经成年。仲夏的一天,晴空万里,蔚蓝通透,阳光、蓝天、飞鸟、高山、流水……已经完成上头礼的我被大自然的博大和神秘所吸引,再也不愿整日厮守着寂静的闺房。溪亭是一个游览的好去处。继母带着我和弟弟李迒玩得非常痛快。游兴极浓的我征得母亲的同意,租了一条舴艋舟,沿着小河,箭一般向前划去,母亲和弟弟的身影渐渐同身后的山水隐在了一起。
后来,我便经常偷偷瞒着继母跑到溪亭游玩,有时候甚至带上一壶美酒。红日西沉,晚霞映照着溪亭,玩了一天的游人渐渐归去,独有年少的我依依不舍,流连忘返。或许是因为刚饮过美酒,酒意未消吧。又或许是因为景色宜人,惹得我陶醉不已。我游玩兴尽方驾回舟。湖上娇艳的荷花向我绽开笑脸,轻柔的晚风推着我的船儿。我情不自禁的荡起双桨,往前划去。划呀,划呀,竟不知不觉误入荷花深处,进也不能,退也不能,怎么办?我用足力气,蓦然间响起一阵扑簌簌的声音,原来沙滩上的沙鸥和鹭被我惊飞了。这时,我才发现,眼前的秋色竟无一丝萧瑟与凄清,眼前的水光山色、苹花汀草、眠沙鸥鹭,鲜妍明丽,充满蓬勃的生气。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
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苹花汀草。
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元符元年的腊月,我随从继母告别了眷恋的故乡,怀抱着美好的向往,向都城汴京进发。坐上前往汴京的马车,一路上的舟车劳顿,丝毫没有减弱我去想象京城风貌的兴致。到了京都,眼前的景象令我惊诧不已。作为全国政治、经济、文化、交通的中心,天子脚下的这一方宝地,的确繁华异常。这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人民没有战事纷扰有关,也与我们宋朝的政策有关。当年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后,就一直奉行以高官厚禄换取兵权的政策,公开鼓励朝廷官员,“多积金帛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于是,聚敛了百姓大量钱财的富商大贾、大官僚、大地主在此时的汴京随处可见,四面八方的奇珍异宝,各类供达官贵人奢侈享乐的物品纷纷聚往此地。奢侈风的蔓延,使得都市文艺也发展神速。巨大乐队伴奏着繁缛乐曲的豪华场面随处可见,舞榭歌台赏宴游乐成为文人时尚,而勾栏瓦肆更成为浅斟低唱的市民情趣推波助澜。我们宋代的文人,“效官之外,更励精文采”。著名的文学家大多是进士及第,身居要职,兼官僚政客、诗人骚客于一体,诸多才华集于一身。东坡先生就首开了中国完美的艺术家必须兼备诗文书画“四绝”标准的先河。众才兼备,已经成为宋代文人自觉追求的目标。东坡先生是我的父亲的老师,当世第一流的文学家中,有不少都是东坡先生的学生,比如黄庭坚、晁补之、张耒、秦观、陈师道等,他们也都与我的父亲往来甚密。听着他们谈古论今、吟咏诗文,我便满心向往。这样一来,我便不知不觉间依照这些当世一流文人的标准来塑造自己。我如饥似渴地阅读家藏的浩繁文史卷帙,同时,习字、练画、理琴、斗棋、写诗、作词,充实了我生活中的每一个日子。
我的父亲刚刚入京时担任太学的学录。这时的国家政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三十八岁的年轻气盛、极想有所作为的神宗皇帝英年早逝,继任大统的是十岁的哲宗,国家大权落在神宗的亲生母亲宣仁太后高氏手中。熙宁、元丰间,她对新法就耿耿于怀,但对神宗无力左右,只好且由他去。现在自己掌权,便立刻秋后算账,任用保守派的司马光为相,把王安石的新法尽行废除。早已退居江宁的王安石,正当大病初愈,接连受到神宗病故和新法尽废的沉重打击,也于元祐元年四月初六含着无限的遗憾,丢下了积弊重重、政坛攘攘的大宋,走向西天的极乐世界。不久,全盘否定王安石的司马光也跟着王安石到阴间神宗面前对质去了,但保守派的势力却在政坛上占据了上风。我的父亲非常崇拜的东坡先生也在元祐元年离开上任只五天的登州回到阙下,由起居舍人到中书舍人,再到翰林学士知制诰,直线攀升到起草朝廷文书的高位。东坡先生作为欧阳修、王安石之后的文坛盟主已成定局。元祐三年,我的父亲由太学录升为太学正,成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太学正设五人,是助教的辅佐官,主管学规、训导之事。在这其间,父亲在京衢之西得到了一处居所,这居所便是入京后的我在婚前度过难忘岁月的地方。元祐六年,父亲任太学博士。绍圣元年,革新派开始翻案。四月,东坡先生落知英州。五月,父亲被召为检讨,编类元祐群臣章疏及更改事条,即把司马光一派在元祐时期的奏疏言论和对新法的更改免除事实进行分类整理。这是我的父亲既不情愿做的事情。不想卷入这场政治风波的父亲由于违抗执政之意,所以被发落到广信军任通判之职。没过多久,父亲又被召回京城,任校书郎,旋迁著作佐郎。我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进入京城的。我和继母、弟弟一行经历城、长清、平阴、梁山、菏泽、兰考,来到了京都汴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