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还不止这些。在之前的正常晋升中,科里的副教授黄锡麟和副主任马炳财都申请了正高职称。两人不可能同时都上,学校要求科里提出一个意向。穆晨锺反复权衡,决定把黄锡麟排在前面。因为黄锡麟这次若评不上正高职称,年底就得退休了。穆晨锺征求马炳财的意见,马炳财表面上同意穆晨锺卖好给他,背后却将穆晨锺对黄锡麟的一些评价曲意传递给黄,反令他结怨于穆晨锺。马炳财又散布穆晨锺压制后进排挤同人的言论,一来二去竟有不少人信以为真。穆晨锺辗转听到,心里很是难过。
穆晨锺向我诉说着这些烦恼,心情沉重、一脸倦容。我几乎再次动摇了来的目的,但想到门外焦急等候的白灵灵,又觉得没法向她交代。许久之后,我还是吞吞吐吐,告诉穆晨锺我的一个同学想见他。
穆晨锺问什么事,我说不出口,只说,“唔,她是贾主任的研究生。”没想到,穆晨锺脸色陡变,敏锐地说:“她不会也是来游说的吧?”
“这个……我不太清楚,好像是吧。”我闪烁其词。
穆晨锺抚案而起,愠怒地看着我,说:“舒展,我原以为你是一个纯洁的学生!”
我羞愧难当,脸涨得通红,眼泪顷刻涌了出来。升读研究生以来,穆晨锺对我一直欣赏有加;此刻,穆晨锺却如此严厉,他那种失望的语气让我难以承受。如果这时地上有条裂缝,我一定会一头钻进去再也不出来的。
穆晨锺见我窘迫,缓和了下语气,说:“你那位同学我今天就不见了,请你转告她:‘认认真真读书,踏踏实实做人。’如果以后她有别的事,无论学业上还是生活上,需要我帮忙随时可以来找我。”
我用手背抹了把眼泪,什么也没说黯然离开房间。白灵灵在外面等得不耐烦,她抓住我问情况怎样,我甩开她气呼呼地说:“都是你!这一回,我导师对我印象肯定不好了!”
“操!”白灵灵狠狠骂了一句粗话,从后面跟上我,前后离开基础部大楼回宿舍。
身后,穆晨锺站在他办公室的窗前目送着我们,表情若有所思。穆晨锺不知道,他此刻已被一个人深深地记恨。未来的某一天,他将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最终,吕正荣不得不亲自出马,找穆晨锺谈话。吕正荣正是当年树立穆晨锺典型、“穆晨锺现象”的始作俑者。他先是好好夸奖了一番穆晨锺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然后说:“我听说,外面很多人在传,说贾鸿图是我的‘人’,我非要让他破格。这其实大大误解了我,连贾鸿图自己都四处否认是我的人嘛。我不计较这些,恰恰相反,贾鸿图这个年轻人我还是主张要帮助他、扶持他。为什么?因为贾鸿图是博雅培养起来的人才。我虽然没上过大学,没读过多少书,但这些年跟博雅培养起了深厚的感情的,说句心里话,我认为我有资格算做一个‘博雅人’了。目前,博雅正申请从‘医学院’更名到‘医科大学’,明年又要迎来八十周年校庆,后面紧接着是国家教委首批‘211’工程评审。这些都是大事,都关系到博雅的荣誉地位。至于具体工作中的一些小矛盾小问题,我看倒可以灵活一些,‘稳定压倒一切’嘛!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们一定要精诚团结,不能有半点差池啊。否则,我们就是对不起博雅,成了博雅的千古罪人了!”
吕正荣的话感动了穆晨锺。穆晨锺想,吕正荣并不像许多人盛传的,是一个结党营私、不学无术,一心只会玩弄政治的人啊。穆晨锺忽然有一股冲动,向吕正荣敞开了关闭许久的心扉,坦言许多关于学校建设的忧思与建议。吕正荣耐着性子听了两个小时,终于发现,自己的心思全白费了。
当晚,穆晨锺接到校办室通知,要他第二天一早赶去北戴河参加卫生部一个紧急会议。——这期间,博雅的一切工作照常进行,包括破格晋升的评审工作。由于穆晨锺出差,学校临时更换了一名评审委员。两天后,穆晨锺回到学校,这一工作已圆满完成。晋升名单里,贾鸿图赫然在列。
此事让穆晨锺大为失望。他预言不久的将来,学术腐败将像中世纪肆虐欧洲的黑死病,败坏和摧垮中国学人在国际学术界的声誉。几年后,穆晨锺的预言成为现实。他却如一片深秋的藤叶,飘零无归随风而逝了。
这是几年以后的事。在当时,我和穆晨锺的故事还没有真正开始。它因为有了这样那样人的介入,而显得非常坎坷,危机四伏。
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那样刻薄地告诉尚尧我为什么弃他而去,却也没有界定住我们的关系。我的赌气和任性,在风月无边的尚尧眼里,反是一种调情,令他更感到兴趣。而我也没发现,我那样激烈地想要离开一个人,其实正说明我怎样地想靠近他。
我在一个月之后向尚尧作了妥协,允许了他。
那天下午,我给孵育切片加上第一抗体后下到二楼病理教研室。一周后是尚尧的64岁生日,我给他准备了一份礼物。尚尧喜欢这种情调。
丁薇说尚尧去政协开会,白天不回科里了。没有见到尚尧,我拐去看望孙朝晖。升读研究生之后,我没再去过附属医院的尸体房,也好久没见孙朝晖了。
我敲开孙朝晖办公室的门,他正在同两个人聊天。我认识其中一个,沃尔克是附属医院中西医结合科的美国留学生,网球打得超好。孙朝晖介绍另一位叫鲁黄,一附院骨科的博士。打过招呼后孙朝晖问我来做什么,我亮了亮手里的纸袋说找尚尧。孙朝晖鼻子里哼了哼,转身对沃尔克和鲁黄继续说:“他要真把我惹急了,我就把他的老底儿全翻出来!”
看来鲁黄是一个谨慎的人,他瞟了我一眼,目光警惕没有接茬儿。我问孙朝晖这是在跟谁不共戴天,孙朝晖说:“还能有谁,我们尚院士呗!”
我应了一声,表示了解。孙朝晖和尚尧之间的矛盾在博雅是一桩有名的公案。孙朝晖最早是工农兵学员,1978年考上尚尧的研究生,成为他的开门弟子。硕士期间,孙朝晖实验证实神经递质茶酚胺碱在中枢神经逆行性病变中的重要信使作用。这一发现为帕金森氏综合征等多种神经系统病变的治疗开启了希望之门,在国际神经病理学界引起震动。尚尧获批成为中科院院士,其中最有分量的一部分工作就是这个研究成果。
但后来,两人在这一成果的归属权上产生分歧。孙朝晖说当初他提出做这个研究时,尚尧以以往资料都证明为阴性而反对,孙朝晖私底下用别的课题节省出的材料偷偷做实验,待拿到确凿的阳性报告后再去找尚尧,尚尧才改变了态度。孙朝晖认为自己是这个成果的第一发现者,而尚尧沽名钓誉,霸占了他的劳动。
对此,尚尧另有一套说法。尚尧称当初这一成果在国外刊物首次发表时,他让孙朝晖做了第一作者,这等于确立了他的身份。尚尧只是在后来国际发表和报奖中将自己的名字排在了前面,而按国际惯例,研究生的科研成果理应归其导师所有,自己这样做没什么不对。孙朝晖却脾气倔强,四处申诉告状,让尚尧大跌面子。尚尧一气之下停掉了孙朝晖的课题经费,不准他用科里的实验室,等于把孙朝晖“挂”了起来。
我之前听穆晨锺讲过有关尚尧和孙朝晖的纠葛。穆晨锺在英国留学时孙朝晖去进修过一年,两人关系很好。穆晨锺同情孙朝晖,暗中准许他使用神经生物的实验室继续实验。这一点,尚尧是知道的。在事实的公正性方面,我比较信任穆晨锺,觉得尚尧有失厚道。可是,尚尧身上有种奇怪的魅力,总让我一再放松固有的道德标准,包涵他、容忍他,漠视他的问题。我劝解孙朝晖:“你们毕竟师徒一场,何必搞到这么剑拔弩张、势如水火。”
“哼,就是师傅他才这么豪取强夺,换别人还不敢呢。”孙朝晖愤愤不平。
“我同意舒小姐的意见,”沃尔克个子高高的,穿一身休闲装,斜靠在桌前,他摸了摸青白干净的下巴,一板一眼地说,“你们中国有句古话,‘与其是是而非非善善而恶恶,莫若两忘而化其道也’,凡事应以和为贵,有话好好说。”
我被沃尔克好玩的发音逗乐了,夸他汉语了得,连《庄子》都知道。沃尔克客气地鞠躬致谢,说:“‘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汉语确实很迷人,我需要学的东西还很多。”沃尔克用手画了一个大大的圈,说:“浩如烟海。”
我玩笑地奉承说:“看来我们中国五千年传统文化得靠一美国友人继承啦,真是‘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啊!”
“不远什么?”沃尔克显然没有读过《纪念白求恩》,他因此困惑。我忍俊不禁,孙朝晖和鲁黄也哈哈大笑。见此情景,沃尔克有教养地陪着傻笑起来。
我又跟孙朝晖聊了一会儿,告辞离开。
晚上,我去到尚尧家拜访。
“Welcome,welcome,my pretty girl!”尚尧的夫人梁馨平开了门。尚尧从二楼书房出来,站在挑空的栏杆前,张开双臂热烈欢迎我,随即从楼上下来。
我递上生日礼物,介绍说这是一只俄罗斯的赤铜镂空杯托,尚尧十分欣喜连说懂得,顽皮地小声说:“前年有一次,我从布鲁塞尔坐火车到圣彼得堡,软卧车厢里就有这样的杯托。我喜欢极了,恨不得偷一只回来,呵呵!”
尚尧引我上楼。梁馨平在后面问我喝点儿什么,尚尧热心推荐一种特别的巴西咖啡豆,但是要现磨现煮。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听从尚尧向师母道了辛苦。
我随尚尧刚进到书房,他便抱住我强要来吻我。我极力挣扎,慌张地说:“哎,哎!您太太就在楼下呢!”
尚尧不听,从后面伸手到我胸前,手指敏锐地捏在突出的部位上。我浑身一阵燥热,像有一股电流传遍全身。我惊叫一声,从尚尧的怀里跳出,转身到屋子一侧一张深蓝色北欧风格的单人沙发后面。
尚尧做了一个诙谐的表情,走去打开书柜,挑出一张莫扎特的小夜曲,放到他那架古董级的唱片机上,搭上唱针,自己坐到另一张沙发里,示意我也坐下。
“舒展,有一句话我要负责任地告诉你:你的确非常迷人。”尚尧说。
“这跟您有什么关系!”我态度严肃,“您应该对您太太忠诚!”梁馨平是尚尧的远房表亲,比他大两岁,两人在美国结婚,后来一同回国。梁馨平原是附属医院护士,几年前退休。尚尧和梁馨平的大儿子大女儿分别定居美国和法国,早已成家立业。次子尚津担任德国一家跨国钢铁公司中国区的首席代表。拥有这样一个家庭,要我想是不应该再乱来的。
“嗨,我和梁馨平的事就不要提了,我们的婚姻是一个悲剧。我们是两类人,说着不同的语言,我的话她永远不懂。”尚尧苦笑着摇头。
“梁阿姨对您那么好,什么活儿都不让您做。”博雅的人都知道,即使“文革”期间,尚尧因为作风问题受到冲击,梁馨平也依然把他侍候得像一个绅士,优雅高贵、风度翩翩。尚尧忽然不高兴,说:“难道我在找保姆吗?因为她照顾了我的生活,我就必须感恩戴德一辈子?”
“可我看您对梁阿姨也很亲热啊,‘夫人’长‘夫人’短的。”
“不然怎么办嘞?我总不能整天哭丧着脸,那样对孩子不好。说实话,我维持这个婚姻,多半是为了孩子。”
“您还会考虑孩子?真是荒谬!”我不客气地说,“您做了这么多风流事,难道不是对孩子的伤害么?”尚尧对我诉苦他婚姻不幸我总不信,觉得那不是真的。或者,问题也一定出在尚尧,是他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我换了一个话题,询问尚尧的身体。比较尚尧不满意的夫妻感情,我更希望他拥有健康。尚尧耸耸肩,看看自己说:“还活着,但一天天老下去。”
“得啦,您也会承认老啊!”我笑道,“您就像夏天的蚂蚱一样精力充沛,像钻石一样坚硬无比,岁月的刀斧在您身上刻不下痕迹。”
“说真的,我以前确实不觉得自己老,但前两天发生了一件事,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已经老啦。”我问是什么,尚尧说:“你知道基础部大楼外面有一圈冬青对吧,有一米宽,膝盖那么高。”尚尧比量着,“前两天下班时我经过那里,就想说从冬青上跳过去。——你知道,以往我是经常跳的,可你猜这一次发生了什么?”
“您不会告诉我,您一脚扎到冬青里拔不出来了吧。”我打趣道。
“不是。”尚尧纠正说,“我跳是跳过去了,但脚碰到了冬青的叶子。”
“哇噻!”我惊叫,“您不至于对自己严格到连脚尖都不许碰一下冬青叶子吧。”
“我以前可从来没有过。”尚尧认真地说,“我当时就想:呵,我也终于到老的一天了。”
“您对自己太苛刻啦,这样不好。”我劝说尚尧。
“舒展,你不知道年轻多么叫人羡慕!”尚尧情不自禁地越过茶几握住我的手。我动了动,没抽出来,便放弃了。我一时对尚尧心生怜悯。我不赞同尚尧对他家庭不幸的诉说,也不欣赏他追蜂逐蝶的做派;可是,如果尚尧说他介意了跳跃冬青墙时脚尖碰到叶子,我就要尊重他的感受了。倘若别人哀叹自己衰老也罢了,我尤其不希望尚尧这样。尚尧太心高气傲了,他骄傲得要命,简直会伤到自己。他是那样风华绝代、才情四溢,这样的人是不应该被岁月困扰的。如果可以,我倒宁愿把我的青春输送一些给他。
尚尧拽我的手,要拉我到他的一边。我不肯,尚尧一意要我过去,我片刻迟疑,还是站起来到尚尧面前,面对面在他身上坐下。尚尧环抱住我,仰头望着我,目光温存而柔软,像新生儿的一缕头发。我撩起尚尧的头发,一股好闻的古龙水的味道散发出来。我发现尚尧仔细染过的头发根部几乎全白了,心中涌起一阵怜惜,十指插进尚尧的发间,一遍遍深深犁过去,像在做某种神秘的法术,意在把我体内的活力传递给眼前这个男人。
尚尧埋头在我胸前嗅着,动手解我的羊毛衫扣子。“哦,这样不行!”我慌忙抓住尚尧的手,制止他。尚尧继续他的动作,低声说:“让我吻一下,只一下!”
“不行!别这样!”我说着要从尚尧身上起来,被尚尧将两只手腕箍住,动弹不了。尚尧将我的双手交到他的一只手里攥住,腾出另一只手又来动作。
忽然,楼梯上传来梁馨平的脚步声。我紧张地挣扎,对尚尧说:“快让我起来,梁阿姨来了!”
尚尧却不松手,反而抱我更紧。尚尧肆无忌惮和无所顾忌的样子,仿佛根本没听到妻子逼近的脚步声,不知情形有多危险。我吓得魂飞魄散,每一根头发都竖了起来。我低声哀求尚尧,尚尧非但不放开我,更伸手进到我的衣服里,握住我的乳房,坚持要“吻一下”。
我突然感到了绝望,我绝望极了!我一下子放弃了抵抗,任由尚尧做了他想做的。尚尧迅速而娴熟地剥出我的身体,在上面从容地吮吸了一口,然后“哗啦”掩上我的衣服,将我一把推开。
这一切尚尧做得如此缜密从容,他竟还来得及在吻完之后冲我顽皮一笑。
我跌进沙发,两手掐住自己的脖子以遮掩还开着口的衣领。就在这同时,梁馨平出现在门口。她手里端着一只保加利亚描金漆盘,上面放着配套的两只咖啡杯、一盏奶盅、一个方糖碗、一小碟瑞士曲奇饼干和一盘剖开的猕猴桃。
猕猴桃旁边,是两只小巧精制的银质勺子。
我觉得我就要死了!
“嗨,辛苦!辛苦!”尚尧迎着梁馨平过去,将我挡在他的身后。尚尧一边说笑,一边接过梁馨平手里的托盘。趁这短促的时间,我迅速扣好毛衣扣子,内衣都顾不得整理。尚尧送走梁馨平回身到茶几前,放下托盘,看着我笑,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做了坏事还得意,毫不懂得负责。我生气了,横了尚尧一眼,责怪他:“您刚才太过分了!”
“你是说和你‘偷情’的事?”尚尧顽皮地说。
“谁跟你偷情啦!”我严厉地嗔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