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读研的第一年。开学不久的一天下午，白灵灵跑到网球场来找我，劈头就说她的导师破格晋升被穆晨锺卡住了，要我帮忙。
每年的九、十月份是博雅医学院职称评定的季节。前一年，博雅实行优秀人员破格晋升制度。破格者不占指标、没有名额限制，唯一风险是不得同时申报当年的正常职称评定。白灵灵的导师贾鸿图是博雅80级学生，他读书时成绩一般，两次考研都没考上，因为是学生干部得以留校，在附属医院消化内科时恰巧同事有一个到日本京都大学进修的机会，但是因为老婆生孩子不能成行，贾鸿图遂捡了个漏去了。
在日本，贾鸿图临回国前半个月，适逢博雅党委副书记吕正荣随团出访，他陪吕正荣四处好好玩了玩，令吕正荣十分满意。一年后，吕正荣升任博雅党委书记，贾鸿图从此平步青云，很快提升为消化内科副主任、学校最年轻的副教授。这一次，贾鸿图申请破格晋升正教授，也是在吕正荣的授意下，是呼声最高的人选。
答辩会由尚尧牵头担纲，他另外邀请了四位专家组成答辩评审委员会，穆晨锺亦在其中。轮到贾鸿图时，穆晨锺在所有评委提问发言之后，礼貌地问了一个“小问题”，要贾鸿图说明他的一篇论文中一条参考文献的出处。
贾鸿图先说是在校图书馆查的，后又说在医科院图书馆找的。穆晨锺依次纠正了他，说据他所知，不但博雅图书馆和医科院图书馆没有这种期刊，整个中国大陆都没有这种期刊。贾鸿图这时红了脸，终于难为情地坦白，该条文献是他从《麦氏》联机索引中看到的。穆晨锺问贾鸿图是否知道，按照国际惯例引用参考文献必须掌握全文而不只是摘要。贾鸿图喏喏连声，表示知道。穆晨锺又追问，关于这篇文章，他是否还有什么要向评委会补充的。
贾鸿图说没有了。穆晨锺沉吟片刻，说：“那么，我没有问题了。”
人们奇怪，宽容温和的穆晨锺何以为一篇引文穷追不舍，这不是他一向的风格。在之后的专家评议会上，穆晨锺道出了实情：原来，穆晨锺在审阅贾鸿图的申报材料时，发现他的一篇论文抄袭了一位国外学者的实验结果。贾鸿图如此粗心和不负责任，竟然连原文中的一处笔误也丝毫不改地照搬了过来。
评委们佩服穆晨锺掌握资料的功夫，但也陷入两难。谁都知道，吕正荣积极推促贾鸿图申请破格，目的希望在他任上创造博雅历史上正教授的年龄新低，以此作为自己的一大政绩。如果不让贾鸿图通过，无疑会得罪吕正荣。吕正荣与贾鸿图的利害关系被人委婉地传递给穆晨锺，穆晨锺说他所以没在答辩会上拆穿贾鸿图抄袭，就是为了让他好继续做人，但穆晨锺坚决反对给吕正荣“面子”。
按照规定，破格申请晋升职称必须得到评审委员全票通过、校学术委员会三分之二委员通过才可获准。由于穆晨锺的坚持，贾鸿图的评审暂时没能举行投票。
白灵灵风风火火地找到我，要我去游说穆晨锺放贾鸿图一马。我听了摇头，说导师之间的事做学生的怎能参与，况且穆晨锺是一个极讲原则的人，他认定的事没有人能改变。
“那是面儿上的。”白灵灵嬉皮笑脸地说，“谁不知道你是穆晨锺跟前的‘新宠’，你去跟他讲他一定肯听的。”
我恼火白灵灵说话放肆，拉下脸来。白灵灵见我不高兴，忙改口道：“宝贝儿，对不起，对不起！但我求求你了，你真得帮我，不然我就死定了！”白灵灵来自重庆一个很乡下的地方，却比哪一个城里同学都头脑灵活。她当初报考贾鸿图，就是看重他的政治前途，压他是一支“潜力股”。我不欣赏白灵灵的势利钻营，但她点中了我的两个命穴：虚荣、爱滥施同情。经不起白灵灵的哀求，我答应去穆晨锺那儿试试。
这件事，成了我后面诸多麻烦和命运改变的一个隐患。
我决定先去尚尧那儿打听打听情况，他是评委会主任，知道的情况肯定全面。
尚尧的办公室是一套里外间，秘书丁薇坐在外间。丁薇一本正经地问我是否有预约，我说没有。丁薇便用电话对讲告诉了尚尧，然后才放我从她堵在里屋门口的办公桌前进到尚尧的房间。
“Oh！How beautiful！”尚尧远远在办公桌后面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惊艳的表情，站起来绕过办公桌走到我面前，打量着我：“好久没来了，把我这个老头子忘掉啦？”尚尧给我了一个拥抱。
我从尚尧怀中脱出闪过他，走到会客区在乳白色真皮沙发的扶手上坐下，嗔笑说：“有人关心您，我还怕来搅了局。”
尚尧坐回自己的高背大班椅里，前后轻轻晃悠着，看着我笑而不语。尚尧知道我话中有话，但他不准备安慰我。尚尧当上院士后，学校专门给他配了一辆奥迪车和一个秘书指标，待遇比校长和党委书记都高。丁薇是附属医院理疗科主任丁文满的四女儿，联大文秘专科毕业。尚尧招丁薇做秘书，学校里很有人反对，并拿国家规定男上司不准配女秘书为由加以阻挠。尚尧不屑，说那是针对领导干部的，自己既非党员也非领导，不在此限制范围。
“最近忙什么？”尚尧问起我的学业。我告诉他正在上基础课，预实验做完了，已经开了课题。
“小穆的实验做得很好，你可以跟他多学学。”穆晨锺读博雅时，尚尧已经在校任教，是以尚尧始终以“小穆”称呼穆晨锺。尚尧赞赏穆晨锺的实验水平，一边是由衷之言，一边也间接表达了对他才学的认可。
尚尧聪明绝顶，一般人他是不放在眼里的。这里面的意思，我听得出。
“您呢？”我反问，“好久没见您去网球场了。”尚尧年轻时就打网球，是博雅的网球健将，这令花甲之年的他身体仍十分有型。有时在球场上碰到，我也会陪他打上两局。
“一塌糊涂！”尚尧摊开双手，说，“你看到的，上周参加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评审。博雅报了好几个项目，我必须去给做工作，不然回来又有人怨我。这一周学校搞职评定，我是评委会主任。月底还要去汉堡参加国际病理学年会——嗨，苦命人啊！”
我听惯了尚尧诉苦，知道他只是嘴上说说。尚尧对工作的热情和旺盛精力，手下的年轻人都无法望其项背。我们谈起刚刚结束的美网公开赛，尚尧因为主持职称评审错过了决赛转播。我描述桑普拉斯三盘直落阿加西的情形，忍不住手舞足蹈。尚尧笑着指点我，说：“我知道桑普拉斯是你的偶像。”
“我就是喜欢桑普拉斯。”我说，“桑普拉斯多优雅啊。天知道那些美国人为什么喜欢罗圈儿腿阿加西。他整个一痞子，扎一单边耳朵眼儿，像一同性恋。”
“这就是典型的美国风格，”尚尧说，“毛糙、冲动，但有激情。”
“要是那样，我更喜欢欧洲人，含蓄、内敛，气质高贵。”
“所以你喜欢穆晨锺，去上他的研究生？”尚尧话锋一转，突然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尚尧还是介意了啊。在博雅，尚尧有一个绰号叫“American Boy”。尚尧年少时生活在美国，说着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风趣、轻佻、随意、时尚，和他的性情十分相像。穆晨锺留英十一年，他的英语功力在博雅也是出了名的。穆晨锺的英语是地道的伦敦腔，庄重、优雅、矜持、高贵，学生们私底下都叫他“Mr．London”。
我说我喜欢欧洲人，尚尧一下子就想到了穆晨锺。这是尚尧第一次跟我谈起我转读穆晨锺研究生的事。我急于解释，说：“面试前我几乎没见过穆晨锺，并不了解他。”
“哦？那么就是心仪已久了？”尚尧诙谐又无不嘲讽道。
“那倒谈不上。”我无奈地笑。尚尧思维敏捷、言语犀利，我和他说话常常这样刀光剑影、锋芒毕露。
“那为什么要转去他的门下呢，你一定是有理由的。”尚尧有点认真地问。
“为什么？”我从扶手上坐到沙发里，下意识地把自己放到一个更安全的位置。我四顾了一番，无谓地吹了吹刘海儿，看着尚尧，表示说不上来。尚尧看我的样子，也不想难为我，遂换了一个话题。一会儿，我把谈话引到贾鸿图的事上。我问尚尧的看法，尚尧猛击座椅扶手一掌，愤然道：“真是荒谬！中国的学术精神已经彻底崩溃了。这样的事如果发生在国外，一定会受到终身取消科研资质的惩罚，还何谈破格晋升！”
“那您准备怎么办？”我问。
“唉，这件事很复杂，就看小穆怎么跟吕正荣交锋了。”尚尧说话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但我立即听出他的态度。显然，尚尧不愿意为这件事与吕正荣作对。我同情穆晨锺，想他像孱弱的堂吉诃德，手持长矛独力与风车搏斗，充满了孤独的悲剧意味。
因为穆晨锺，我忽然不喜欢起尚尧，对他心生拒斥。
这时，丁薇推门进来给尚尧续咖啡。丁薇放下杯子时，身体故意向前倾斜试图挡住我的视线，她同时冲尚尧指了指腕表，做了一个催促的动作。我坐在丁薇的侧后面，这个情形清楚地看在眼里。
丁薇成为尚尧的秘书不久，学校就开始出现关于两人关系的传闻。有人说丁文满头脑发昏，生生把女儿送进了虎口；也有人说丁薇有心计，将尚尧抓在了手里。有人给丁薇起了一个外号叫“病理二号”，在病理教研室，从研究生到技术员都得买丁薇的账看她脸色。
丁薇转身往外走，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跟随着她。忽然，我心里一惊，暗叫道：“噢！原来，丁薇已经不是……她已经不是……处女……了啊！”
我同屋的白灵灵有一种本事，可以从女生的外表判断她有没有过性经验、还是不是处女。在学校公共浴室洗澡时，白灵灵常对着周围赤裸的身体指指点点，从她们乳房的形状、乳晕的颜色、腰肢的线条、小腹的弧度、胯下脂肪层的厚度以及体毛的浓密程度等等细节上捕捉蛛丝马迹，向我们佐证她的判断。
我不喜欢白灵灵对别人身体粗俗地评论，但有时也忍不住按照白灵灵说的，偷偷观察周围女生的身体，判断她们是否是处女，可我总是一头雾水、不得要领。此刻，我忽然领悟了白灵灵之前所说的要义。我的“透试眼”一下子变得雪亮，像一架升级版的X光机，尖锐地穿透了丁薇的外衣，看到她身体最隐秘的地方。
是的，丁薇已经不是处女了。她肉质的腰身和走路时不自知的夸张扭动，泄露了她不断和异性发生关系的事实。性激素是不会撒谎的，它像铭文一样难以磨灭。可我被这个发现惹恼了。我被我“看到”的东西惹恼了，忽然怒火中烧。
之前，我一直为没有接受尚尧的赏识做他的研究生心怀歉疚，心里却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叫我非要做出忤逆尚尧、惹他不高兴的事。我不曾细想那委屈缘于什么，心里只是不痛快、闷闷不乐。刚才，就在我看穿丁薇身体秘密的刹那，我的“透视眼”也同时内射，看到自己曾经隐秘的内心：那就是对尚尧难以言说的迷恋，以及，对丁薇无法克服的嫉妒。
是的，我迷恋尚尧，我像蚂蚁迷恋枫糖浆一样迷恋尚尧。如果没有丁薇，我可能会爱上他。
——在我失去贞节成为一个真正女人之前，我一直有一个愚蠢的根深蒂固的观念，认为智慧的男人是不会看上那些没脑子的女人的。他们应该喜欢那些同样聪明的女人才对，只有她们才配得上他们的智慧不是吗？可看得出尚尧喜欢丁薇，我从心里瞧不起丁薇，却嫉妒她有机会跟尚尧亲近。
这恰恰让我生气。我想我怎么能跟丁薇那样的人争风吃醋呢，那个脑子像鞋盒一样空洞的人，真是丢脸至极。我于是决定离开尚尧。我像一颗任性的行星，因为不能将围绕着的恒星拉入自己怀中，而选择了出轨、逃离。
那行星想用这种方式惩罚恒星对它的忽略，让它因为发现它不再在它周围，而想起它曾经的旋转和迷离，想起它离去时反作用在自己身上的那一道鞭笞般的冲击力。
在那个5月的傍晚，因为夕阳的缘故，穆晨锺成了我的另一颗恒星。
事情就是这样。它其实和夕阳无关。
“教授，您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做穆主任的研究生吗？”我待丁薇关门出去，转头看着尚尧，对他说。尚尧睁大眼睛，做了一个疑问的表情。我说：“教授，您知道的，我一直渴望做您的学生，我以此为荣耀。可是，我不想每次见到您，都要越过重重障碍才能来到您面前；我也不想和别的什么人争夺，分享拥有您的权力。所以，我宁可走得远一些，远远地欣赏您！”
尚尧先是一怔，继而靠在椅背上仰头大笑。“Jane—！”尚尧学着乔榛多年前低沉沧桑的声音喊了我一声。尚尧何等聪明，一下就听出我在套用电影《简·爱》中，女主角在深夜花园里对罗切斯特说的那段经典独白。尚尧笑着摇头，起身绕过办公桌，将我从沙发里拽起来拥入怀中，说：“舒展，我告诉过你的，你很优秀。你漂亮、聪明、善解人意，是一个很好的谈话对手，我真的很喜欢你。你该看得出来，跟你在一起，我非常愉快。”
“可我还是不能满足您对吧？”我在尚尧的拥抱中身体僵硬，冷傲地说。
“问题是你不能天天待在我身边啊。”尚尧避重就轻，故意狡辩。尚尧低头欲吻我的脖颈，我极力仰身向后，这个姿势凭空给了我一个傲慢的视角。
“我就是天天在您身边您也一样不会满足的。”我说。
“哦，舒展，我是一个老头子啦。”尚尧态度诚恳，“我比你大40岁，你比我女儿还小二分之一年龄，我过去的生活怎么可能一片空白，一直等到你呢？”
我一时无言，有点被尚尧说服。尚尧从我的肌肉上感觉到我态度的变化，他手上使了一下劲儿，把我往他身上紧了紧。我碰到了尚尧的身体，它突兀地顶着我、刺痛了我，我猛然推开尚尧，说：“不！别这样！”
“Hi，My lady！How can I make you understand？”尚尧在我身后喊。
我走到门口停住，回身看尚尧。尚尧挺拔地站立着，张开双臂大声说：“我告诉过你的，在我眼里，你是无可替代的！”
尚尧的样子很像巴西里约热内卢郊外科特瓦多山上的耶稣像，传递出一种诗意的悲悯和柔情。我希望我能记住这个画面，但我还是等尚尧说完后，转身决然离开了房间。
走出基础大楼好远，我才发现自己一直在颤抖。我停下四处看了看，去到翠湖边找了一条石椅坐下。我需要休息一下，我想我需要静一静。
我终于向尚尧说出了心里最真实的想法，这让我欣慰。我不想用“道德”搪塞尚尧，也不想他误以为我是贞节女。我只是一个自私而任性的女孩，对感情要求独占而已。
现在好了，我把想说的都说了，事情了结了。
还是偷情了
我跟白灵灵说我不准备帮她了。白灵灵却不死心，百般纠缠央求我只要把她引见给穆晨锺就行。
“好吧。”我想，我倒要让白灵灵碰碰钉子，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男人。我这时又想到了尚尧，气不打一处来。
吃过晚饭，我带白灵灵到科里。我让白灵灵在楼道等候，先叩门进到穆晨锺的办公室。答辩会后，贾鸿图第一时间就得到消息。他携重礼登门，痛哭流涕求穆晨锺放他一马。接下来，穆晨锺竟陷入始料不及的人情轰炸之中，连贾鸿图的老主任，30年前穆晨锺在博雅读书时的教授，年届80的姚泽铎老先生也亲自打电话给穆晨锺，替贾鸿图说情。穆晨锺坚持己见，始终没有同意在贾鸿图的破格晋升评审表上签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