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讲得气咻咻嘴角泛起白沫,我就厌恶,想父亲平时是极文明的,也心软,在餐馆见到乞丐自己就吃不下。可就是一说到运动他便像换了一个人,睚眦欲裂、义愤填膺,仿佛跟谁有世仇。我不悦,用筷子敲着饭碗打断父亲,说:“您说的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什么‘反右’啦‘文革’啦‘上山下乡’啦,这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心想,我才17岁耶!我这么年轻、这么空白、这么簇新,像一团原生质,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可能。过去的一切,跟我什么关系呢?什么关系都没有!
“这都是历史,以后一定还会重演,你要了解了到时才不会吃亏。”父亲说。
“不忘又怎样呢?”我讥笑父亲,“像您隔岸观火、烛照人生,到头来不也还是一棋子,人家想用了拿来垫一垫脚,不想用了您就一边儿歇着,您还以为自己是高山顶上一棵葱?”
从我出生那天起,父亲受过5年政治审查。审查结束后,组织上仍允许父亲做飞行安全方面的研究,可他的论文却不再能发表,整个人等于被废掉了。我点到父亲的痛处,他却脸色如常,毫不为我所伤。
看着父亲一脸木然的决绝,我忽然沮丧,想我为什么没有一个普通的父亲呢?他不一定是博士、不一定有高薪,不一定给我们住有橡木地板和雕饰顶棚的大房子。我们可以住在胡同、住在厂区,只要我们的生活里没有运动、没有斗争、没有让人烦心的故事。我试着劝父亲:“爸,您总这样猜忌别人、抵触社会,有什么好处呢?您总得看到些值得的东西吧。不然,您活着有什么意思啊?”
“社会就是这个样子的,很坏!”父亲仍不改口,粗砺地说。
突然,我就火了!我觉得父亲太顽固、太不可救药,不值得同情。我把自己扔到靠背椅上,恶狠狠地瞪着父亲,刻毒地说:“爸,说白了吧,不就是因为你爹被打成地主,您才这么仇恨社会主义吗?你爸要没剥削,别人干吗把他打成地主?他自己要死,怪得着别人吗?还有,您主动跟你爹划清界限,那未必是共产党逼您的吧?一个死了的人,怎么说也是你爹啊,这事儿您也干得出?!”
我7岁时,楼下伙伴董小山告诉我,父亲从苏联回国后向组织递交过一份声明书,说跟他死去的父亲脱离关系。董小山比我大两岁,个头比我猛,但我当时就跳起来,把她推了一个跟头骂她胡说。我父亲从来不写思想汇报、不写决心书,因为这个,父亲始终没有入党。在空军总部那样的核心单位,像父亲这样“白脖儿”绝无仅有,所以我根本不相信父亲会写什么决裂书。
董小山坐在地上抽抽嗒嗒,她的手蹭破皮渗出了血。她说:“我没有胡说。我爸是干部处长,我爸管着你爸。我爸说的,不信你去问你爸!”
我没有去问父亲。这件事如此严重地伤害了我,以致一向被同伴叫做“电报嘴”的我,始终对它守口如瓶。
父亲不想我突然提起决裂书的事,他的脸痛苦地扭曲到一起,如同一张旧床单在洗衣机里被狠狠绞过。父亲难过地低下头,眼睛像坏了的荔枝,红红地蒙上一层污浊的泪水,嘴巴一瘪一瘪地,仿佛随时会哭出声来。我后悔失言说出秘密,扭头到一边,难过地默不作声。忽然,我耳边传来父亲平静而坚定的声音:“不管怎样,你要记住:千万不要去献血,一滴血都不要献!”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呆住了。我注视着父亲,像不认识他,心里满是愕然和痛惜。我忽然软弱下来,几近哀求地说:“可是,爸!您今天不要我给别人献血,将来您自己需要救治怎么办?”
“那我就等死!”父亲慨然道。
我像猛地给人抽了一嘴巴,眼泪霎时夺眶而出。我视线模糊,但盯着父亲,一字一顿地说:“爸,共产党当年怎么没把您也给毙了?”
母亲抬手给了我后脑勺一巴掌,呵斥道:“放肆!怎么说话的!”
我被打得一栽歪,仍气愤地瞪着父亲。父亲却没有生气,他瞟了我一眼,转头向别处,脸上甚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父亲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过去几十年他饱受磨难,从未想到过死。父亲觉得他活过了许多人,他活过了时代、活过了历史。这就是他的胜利。
可是,有时候,我真的希望父亲死。
因为,我实在不忍看着他活受罪。
美国男孩与伦敦先生
实施“V计划”,我第一个想到了尚尧。
我很早就相信,我和尚尧一定会发生关系。或迟或早,我们肯定会的。
尚尧后来成为我年龄最大的情人。尚尧大我43岁,跟我父亲年纪相仿。——不过,看到尚尧,我却从未想到过父亲。一次都没有。
我决定改考穆晨锺的研究生后,曾为如何向尚尧解释煞费脑筋。我不知道怎样向尚尧开口,我不能想象他的反应。尚尧一定会勃然色变,把我从他办公室撵出去,叫我以后再不许踏进。我也不能指望继续保持和尚尧的友谊了,尽管我曾经那样的为之荣耀。但当时,我心里就好像有一种冲动,非这样做不可。
出乎意料,尚尧对我变卦的缘由只字未提。他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高背沙发转椅里,俏皮地举起双手制止我的喏喏所言,表示一切尽在不言,他什么都可以理解。
我张了张嘴还想辩解,看到尚尧的神情,忽然笑着摇头,决定放弃。
尚尧就是这样,聪明得让人无话可说。
我跟尚尧又聊了一会儿,起身告辞。尚尧送我到门口。他转动把手把门打开了,却忽又关上,转身将我紧紧抱住,目光灼灼,说:“舒展,我喜欢你!”
我僵在尚尧怀里,像那次在尸体房跌倒被尚尧救起,一时不知所措。
之前,我是很听到过关于尚尧风流成性的传闻的。尚尧是博雅最才华横溢的学者,也是最绯闻缠身的教授。因为这个,他在“文革”中吃了不少苦头,直到当选中科院院士,级别还比同资历的人低二三个档次。尚尧是凭借他在“运动系逆行性神经病变”研究的突出成就,先在国际上获得巨大声誉,转而才被国内学术界接受的。我和尚尧在非常态的情况下相识,他对我也一向有礼,所以我不像讨厌其他不道德的人那样讨厌尚尧,甚至还因为他的不羁和率性对他怀有好奇、另眼相看。我在最初的惊吓之后很快镇定,笑着看尚尧,像对待偶尔犯错的孩子,宽容地等他自己醒悟。
我们相互对看了半分钟,尚尧突然松开我,又举双手做投降的姿势,笑着用英文连说对不起。——那神情,不似做错了什么的惭愧,倒仿佛经验丰富的老鹰轻易俘获到一只鲜美的兔子,未免兴味索然,觉得辱没了自己一世枭雄的名声。
尚尧伸手掸了掸身上挺刮的藏黑色西服,习惯性地整了整他标志性的漂亮领结,然后重新替我拉开房门,退后半步微微鞠躬,摆出一副优雅的绅士派头,笑说:
“小姐,请!”
我看着尚尧的诙谐表情,“扑哧”一笑,冲他点头还礼,闪身夺路而走。
其实,促使我改变主意投考穆晨锺的原因,并不因为他的忧郁,以及在某种程度上像我的父亲。我做出这个决定时还不怎么认识穆晨锺,不确切知道他长什么样。
穆晨锺是博雅59级学生,“文革”后第一个考取公费留学,到英国伦敦大学皇家科学院院士、著名的神经生物学家玛格丽特·文森特博士的实验室做访问学者。1989年,中国大陆发生动荡,许多留学生借机滞留海外,穆晨锺却结束了11年游学生涯,谢绝文森特教授的挽留,在那年冬天回到博雅医学院。
博雅党委敏锐意识到穆晨锺的政治价值,他们发明和命名了“穆晨锺现象”,赐给穆晨锺诸多古怪荣誉,并决定突击发展他入党,以使他的行为看上去更有信仰支持。然而,当组织上把一张空白入党表放到穆晨锺面前时,他们才尴尬地发现,穆晨锺早在留学欧洲期间就皈依了基督。他的灵魂被上帝捷足先登啦。
实际上,穆晨锺更愿意退回到实验室,过他伦敦式的生活。归国之初,穆晨锺用自己从国外带回的基金和物资创建了国内医学院校第一个神经生物学研究室,开展与国际最先进水平同步的哺乳动物中枢神经系统研究。
穆晨锺刚回国时,我和我的同学正在外地军训;等半年后我们回到博雅,穆晨锺已经被屏蔽在学校公众生活之外而销声匿迹了。神经生物学研究室没有本科教学任务,穆晨锺又深居浅出,是以我虽听说了穆晨锺的故事,却并未见过其本人。
那天,打动我的是夕阳,以及夕阳背景的映衬下,“穆—晨—锺”这三个字的组合和发音。
因为夕阳的缘故,这个名字听上去那样悦耳和仁慈,像一声来自上天的问候。后来成为我导师和情人的穆晨锺,就这样带着一种遥远的、缥缈的,极具色彩和穿透力的回声,来到我的面前,将我猝然击中。
研究生面试时,穆晨锺没有在神经生物学领域内考察我的知识水平,而是问了两个与专业无关的问题。穆晨锺先问我是否知道红舞鞋的故事,穆晨锺说,从事科学研究的人就像穿上了红舞鞋的舞者,要一辈子不停地跳下去,直到力竭而死。
“做我的研究生,你愿意穿这双鞋子吗?”穆晨锺问。
我迟疑了一下,摇摇头小声说:“我,可能不愿意。”
我的回答让穆晨锺意外,也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从进到穆晨锺办公室见他的第一眼,便热切地想要做他的学生。我甚至担心自己会失败,因为同宿舍的张静也报了穆晨锺的研究生。张静是我们那届的高考状元,学习一直名列前茅。我怎会头脑发蒙,说不愿意呢?我的脸“腾”地热了起来。
穆晨锺倒没怎么不高兴,而是温和地要我给他一个解释。我强迫自己集中精力,我说一生的时间太长了,我不能肯定未来是否还有别的什么在等着我,我说:“不过,有一点我向您保证:在跟随您的时候,我会认真地跳您教我的每一支曲子。如果有一天我不想跳了,我会告诉您的。”
穆晨锺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又问:“你相信上帝吗?”
“不相信!”我说。
穆晨锺依然问我理由。我说,我恰恰没有理由,我需要上帝向我展示祂存在的证据。穆晨锺研究地看了看我,欠身从桌上一只仿青花瓷笔筒里取出一管水笔,探进一瓶“鸵鸟”墨水瓶中蘸了蘸,小心地在瓶口挡掉多余的墨汁,停顿了一下,在一张纸上轻轻画了两笔,然后笑着对我说:“谢谢,你可以走了。”
从我坐的那个角度,我看见穆晨锺在我的名字上打了一个重重的叉子。
我的脑袋“轰”的一下,一片空白。
我懊恼极了,想我要不是一个白痴就是脑子进水了。英语系的基本学位是硕士,只要考试合格都能顺利升读研究生,故而选导师时同学间往往互通信息以免撞车。我在宿舍宣布了要考穆晨锺的研究生后,张静找到梅丹冰说她一直属意穆晨锺,追踪他的研究已久。张静为难向我启齿,请梅丹冰代为通融。梅丹冰也觉得若张静报考了穆晨锺,我最好不要跟她争;况且我得到尚尧的青睐,那是多少人羡慕的机会,没有理由放弃。
我一口回绝了梅丹冰。我做出决定原本就率性,这会儿理性的考量同样难以答应。
可是,你看,我现在遇到麻烦了。
躺在宿舍床上,我又想起尚尧。我想穆晨锺那儿肯定没戏了,他一定会录取张静的;或许我该再去找找尚尧,看他还肯不肯要我?一想到为这事去找尚尧,我不由得头大。之前发生在尚尧办公室的那件事,丝毫没有影响我对尚尧的看法。这很奇怪。我是一个极端的道德主义者,但就一直不反感尚尧,不觉得他是坏人。去找尚尧,我并不担心被他侵扰。尚尧虽然好色,但绝不下作,他不会借我此刻的困境对我有所企图——即使有,他也一定会等到以后。这一点,我是有把握的。我担心的,倒是自己如此出尔反尔,会伤害到尚尧的自尊。尚尧是一个极自尊的人,他上次所以没追问我何以改主意投考穆晨锺,我后来想,恰恰因为他特别的敏感和自尊。倘若我告诉尚尧我被穆晨锺刷掉,尚尧是会考虑再接纳我的;但这样一来,我就必须解释自己当时为什么选择穆晨锺了。可我怎么能够把那天下午的全部细节说得清楚呢?5月、夕阳、诗意的忧伤、诗意的苍茫,以及……哦,那太复杂了,简直说不清!
“我现在不去想吧,明天,到明天我再去想它。”我放弃了晚饭,无比郁闷地扯开被子钻了进去。
尽管我知道,今天是研究生面试的最后一天,我若要改专业,是应该立即去找尚尧的。
次日一早,我还睡在被窝里,系辅导员吕秀莲就在宿舍对讲机里嗞嗞啦啦地宣布了我被穆晨锺录取为研究生的消息。同时,吕秀莲要张静去一趟免疫教研室找科主任顾嘉辉教授。
穆晨锺向顾嘉辉推荐了张静。顾嘉辉是穆晨锺的大学同学,留学过美国。20世纪90年代,神经生物学、分子生物学和免疫学是全球医学界最炙手可热的三大前沿学科,张静转去顾嘉辉门下,不失为一个很好的结果。只是,大家不明白我何以竟胜过张静而被穆晨锺相中。梅丹冰后来悄悄问我,我除了虚荣地沾沾自喜,也不明就里。
之后的两天,班上同学都各自有了分属。315宿舍一共六名同学,除了我和张静,梅丹冰去了药理教研室,欧文珮到微生物教研室,贺兰若静和白灵灵选择了临床专业,一个在神经内科、一个在消化内科。
正式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我去穆晨锺办公室向他致谢。穆晨锺说每次研究生面试他都要问考生“红舞鞋”的故事,我是唯一说“不”的人。回想当时的情形,我仍心有余悸,笑说:“我看您在我的名字前面打了一个叉,我想这下完了。”
“恰恰不是。”穆晨锺说,“那天,我在你的名字前面打了两个勾。”
“知道你哪句话打动了我吗?”穆晨锺问。
我摇头说不知。穆晨锺说你说你跟随我的时候会认真跳每一支曲子,如果哪天不想跳了你会告诉我的。穆晨锺目光如水充满期待,说:“舒展,你能保证一直这么真诚吗?”
我爽快答应,说:“您放心好啦。我最能保证的就是我的真诚了,我会一直对它负责的。”
因为这一句无关的承诺,后来,当我通过越洋电话延迟而嘈杂的电波,告诉远在奥地利的穆晨锺,我将不再跟随他“跳舞”的时候,我的内心是平静和坦然的。
除了,涌上心头的,一丝深刻而痛楚的遗憾。
成为穆晨锺的研究生后,尚尧非但没有疏远我,反而比以前更进一步,见面总要跟我亲热。尚尧后来说,那天他初一听到我不读他的研究生而要跟穆晨锺,第一反应确实有些生气,但只一下就好了,之后心里反而喜悦。我问为什么,尚尧说他有一个原则,那就是绝不跟学生谈恋爱。尚尧顽皮地说:“你不做我的研究生,我就可以追求你啦。”
我故意岔开话题,说:“为什么,师生恋很时髦的耶。”
“噢,当然不。”尚尧显得煞有介事,“老师就是老师,学生就是学生,这个伦常是不能僭越的。”
“想不到您也有禁忌?”我笑着揶揄尚尧,“我以为您捡到篮子里就是菜呢。”
“嘿!什么话!”尚尧佯装恼怒,冲我瞪起眼睛。坦白说,我是愿意跟尚尧有一些“适当”身体接触的。尚尧生于世家,从小接受西方教育,特别懂得照顾女性,绅士派头十足。但我不愿意跟尚尧发生更多的身体关系,我觉得那样不好。问题是,我没法儿阻止尚尧。尚尧不是那种举止粗鲁没有教养的人。尚尧要跟我亲热,我若拒绝,他也不会强求,但我不想每次都要由我来拒绝。我每次都被要求,然后再拒绝,那样弄得我很烦。
这种烦恼与日俱增,有一次,我就爆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