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否认,”尚尧弯腰凑近我耳边,故意压低声音道,“难道不是么?刚才,你已经是在偷情了。”
回想刚才的情景,我觉得真有点儿那个意思,不由得羞愧恼怒,抬手去推尚尧。尚尧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在我手背上轻佻而不失优雅地吻了一下。
“您这样是不对的,梁阿姨没有对不起您。”我狠狠抽回手,用另一只手去擦尚尧吻过的地方。
“一辈子从一而终就真的道德吗,我认为这恰恰是不道德的。”尚尧坐回到他的座位里,回复到认真的语气。
“那您可以离婚啊。”我说。
“离婚对孩子不好,我不愿意伤害孩子。”
“又拿孩子当幌子,要我看,您是怕离婚了没人伺候您。您现在多舒服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吃香的喝辣的,还什么活儿都不干。”
“什么话,我有那么庸俗吗?”尚尧强烈抗议。我扭头暗笑,不理尚尧。尚尧掰着手指说:“我有三点原则:第一点你知道的,我不跟学生谈恋爱,那是一种‘权力暴力’,是不道德的。第二,我从不强迫对方。第三,我……”
我打断尚尧,说:“您意思是说,所有您上手的都是人家自愿的?”想到自己一再被烦扰,我忽然很烦,“可您能肯定,这里面不存在诱惑的成分吗。诱惑也算是一种‘暴力’啊!如果您不先去诱惑对方,人家可能一直维持自己平静的生活。”
“至少我没有利用职权换取性资源。”尚尧说,“这就是我的第三点:我不做‘交易’。你看看报纸杂志上,现在有多少官员养情妇、嫖娼、接受性贿赂,他们凭什么这么嚣张?因为他们把他们屁股底下的位子和手里的权力看做他们自己的东西,可以拿它们来攫取性利润,这是对女性的极不尊重。”
“您大可不必这么生气,”我挖苦说,“您跟他们也就是‘五十’‘一百’的事儿,谁都犯不着说谁!”
《法医学图谱》
我允许尚尧吻了我之后,再没能成功拒绝过他。这让我很心烦。
我一边想着这样和尚尧不对、不应该,另一边又做不到绝然翻脸。我知道,如果我坚决拒绝,尚尧是不会强行胡来的;但那样他会很不高兴,像得不到玩具的小孩子,跟大人乱发脾气,恨不得撵我走开。
而我不想就“走开”。我不想“失去”尚尧,我想“待在”他身边,就像一颗行星待在一个恒星系里——你看,我之前也用过这个比喻,但那恰恰是想说明相反的一个意思。你不知道尚尧是一个多么优秀的人,他的智慧和风采如同光芒四射的太阳,让你的生活也篷筚生辉、光彩照人。问题是,我们之间的平衡已经打破了。就像逆水行舟,我和尚尧的关系若不依着他继续向前,就会大踏步倒退,退到无法维持,彼此没有关系。
我时常在心里盘算我和尚尧的事。我想的最多的不是对与不对、该与不该的问题;而是容忍还是不容忍,以及容忍到什么程度的问题。我这样说你不要误会,以为我受了多大委屈。事实不是的。尚尧不认为偷情是一件值得羞耻的事,他的“三点原则”替他屏蔽掉了来自外界和自身的谴责,使他得以有充分的心情对这个过程的每一个细节进行审美。实际上,尚尧让我很快乐。
但我坚持认为偷情是不对的,这才是我烦恼的源泉。我问尚尧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妥,我要他告诉我我可以改。尚尧笑了,他说舒展你没做错什么,要说有“错”,就是你太迷人了,所有男人见到你都会想入非非。
“不是的。”我纠正说,“不是所有男人都这样。”
我这样说时心里想到了穆晨锺,我心说:穆晨锺就不是这样。
一开始,我和穆晨锺的关系很纯洁,完全可称高尚。
穆晨锺确定录取我之后,就与我商定了硕士题目。他给我开列出一份书单,并建议我课余时间多到研究室走走,看看其他同事的实验,以尽早进入状态。我的研究课题是《哺乳动物终纹床核的细胞化学构筑》。这个题目是穆晨锺手上一项“863”国家课题的子课题。终纹床是哺乳动物大脑中的一个核团,属于边缘系统。边缘系统是哺乳动物发育相对晚近的一部分中枢神经,负责调节个体情绪情感、生殖、种族繁衍、记忆与学习。这里面,既有动物最原始最本质的生理功能,又有最高级最复杂的智力活动,边缘系统因而被称为“大脑的大脑”。研究生一上手就做如此高水准的项目是一件幸运的事,对今后的发展十分有利。
这天下午,我下课后去科里,帮助师兄罗艺兵处理他的一组空白对照的大白鼠标本。罗艺兵是穆晨锺的博士生,他本科时因失恋精神受到刺激,一度醉心于偷窃女生内衣。事发后学校要开除罗艺兵,恰巧穆晨锺得知此事。穆晨锺亲自到学工部替罗艺兵陈情,促使学校撤回了对罗艺兵的处理,并招罗艺兵为自己的研究生,帮助他重新建立健康的生活。
我和罗艺兵的友谊可以上溯到两年前我大二时的学校春季运动会上。当时,我正站在跑道内侧为英语系万米长跑的选手加油,看见罗艺兵跑在最后被第一名落下一圈多很是可怜,便追着把手里剩下的半瓶子凉水悉数洒到了他的身上。我不认识罗艺兵,不知道他当时正试图借助长跑消耗自己,同恋物癖做艰难的斗争。我偶然的善举完全因为他看上去太弱势群体了,转身我就把这事给忘了。两年后,我进入神经生物研究室。罗艺兵第一时间出现在我面前,成为我最要好的师兄。
我正在动物房给大白鼠做灌注固定,穆晨锺路过看到,随即进来站在手术台旁看我操作。我心里紧张,极力想要做得漂亮,手都微微地抖。穆晨锺等我做到一个段落,接过我手里的外科剪,在几处细节的地方给我做了指点。我看穆晨锺娴熟优雅的动作,心里十分敬佩。穆晨锺有两只保护得非常好的手,修长白皙、灵巧细腻。我想起“红舞鞋”的故事,觉得穆晨锺的手指就像充满激情的舞者,被赋予了灵魂。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穆晨锺,穆晨锺说他在英国留学时导师文森特教授就称赞他是“Gold Finger”。
我低头翻看自己的手。我身高不矮,有一米六七,手却奇小,两面都是肉,同学取笑我,给我起名“小手多肉子”。穆晨锺见我看自己的手,会意我的想法,说:
“‘金手指’是一种境界,并不真的在于尺寸大小。”
我被穆晨锺看破心思,忍俊不禁,出声地笑起来。
“舒展,我发现你很喜欢做动物实验。”穆晨锺忽然说。
我收住笑,不安地瞟了穆晨锺一眼。罗艺兵告诉我穆晨锺一向强调实验道德,珍爱小动物。此刻穆晨锺突然提到我喜欢做动物实验,我疑心他认为我残忍,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而且,你还喜欢到图书馆看那套《法医学图谱》。”穆晨锺又说。
“您怎么知道?”我停下手里的动作,吃惊地问穆晨锺。
典藏室是校图书馆里一间收藏经典工具书的阅览室,只对本校教师、在读研究生和英语系学生开放。我知道书库最尽头倒数第二排书架最靠窗户的底层,放着一套七卷本的全彩铜版日文版《法医学图谱》。《法医学图谱》里收录的全是各种意外死亡的案例:有的脑袋被斧子砍了,一下没开,砍了好多下,脑袋全烂糊了。也有的被碎尸,剁成十来块,发现后被毫无逻辑地随便堆在一起。还有的遭遇毁容,整个脸都化掉,五官像泥石流一样流得到处都是。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死人的“皮样手套”。尸体长时间在水中浸泡,皮下结缔组织腐烂变质,与肌肉分离,手掌皮肤能像手套一样完整地蜕下来。那张图片上,蜕下来的“手套”颜色发绿,流着脓水,打着丑陋的褶皱,像一只五百岁老妖精的手,极其恶心。博雅医学院没有法医学系,在我之前没人借过这套《图谱》。我不好意思把《图谱》搬到书桌前看,每次都抱着它们躲到阅览室尽头的杂物间里偷偷翻阅。穆晨锺是图书馆的常客,三年前他偶然注意到典藏室里摆放《法医学图谱》的架位上经常只插着一块借书牌,却又没见谁在阅览这套书。出于好奇,——或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一次穆晨锺按照标牌号码到借阅登记处询问,发现一直以来偷偷取走《图谱》,跟它们一起“不翼而飞”的居然是一个年轻的女学生。
借书证上,我正对着每一个人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研究生面试时,穆晨锺联想起在典藏室发现的这个“秘密”。我离开后,他立即对我展开了调查。结果,包括孙朝晖在内的几个任课老师都向穆晨锺“举证”,说我是一个“嗜血”的古怪女生,尤其喜欢尸体。如同对罗艺兵的判断,穆晨锺认为我是一个“病孩子”,恐怕哪里出了问题。穆晨锺有一种基督式的奉献与救赎情怀,特别爱帮助病弱者。因为这个缘故,穆晨锺才让过成绩更好的张静,特别收我为他的研究生。
——如果穆晨锺能够预感,他的这个高尚的决定会像一道谶咒,于三年之后如期而至地毁了他的生活,他也许会犹豫再三,然后,放弃。
但当时,穆晨锺一点儿这方面的预感都没有。
我进到神经生物学研究室后,穆晨锺一直观察我,寻找机会开始对我的“治疗”。此刻,穆晨锺认为时机到了。穆晨锺跟我谈起《图谱》,他问我那些东西给我带来了什么。
“死亡。”我很坦白,说,“还有与死亡有关的血腥、残酷、肮脏和无常。”
穆晨锺问我看到它们的感觉,我说:“恶心!”看到那些血腥的画面,我的身体反应非常强烈,头晕、恶心、胸闷、气短、胃部痉挛、浑身无力。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看?”穆晨锺问。
“我就是想看。”我说,“它同时也让我平静。就像吸毒者,只有毒品才能让他们恢复平静。”
“舒展,你的生活中经历过死亡吗?”穆晨锺问我。
“没有。”我说。
“那你为什么这么着迷于死亡,你一定是有原因的。”穆晨锺十分肯定。
终于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等人来问我这个问题。我如同拿着一封地址不详的信,一直等人来取。我曾想跟尚尧讨论这个问题,但他不问我这个。尚尧问我的学业、问我的娱乐,但他不问我的生活。死亡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它是我生活中很重要的组成。尚尧不爱分担别人的生活,他要你自己长大,然后再来分享你。
因为尚尧不肯分担我的生活,我才不情愿让他分享我的身体。他至少应该先进入我的生活,再进入我的身体吧,我是这样想的。
穆晨锺和尚尧不同。穆晨锺在还没有见到我时就想分担我的生活了,他见到我以后更决意进入我的生活。我忽然觉得和穆晨锺很亲近,仿佛是我的亲人。
小时候,我一直热衷于玩一种“奔丧”的游戏:我让母亲装作刚刚去世的病人。我先做医生,在经过一番抢救之后证实病人死亡。我用被单给母亲没头盖上,然后退出房间带上房门。这时,我变换角色为病人的女儿。我猛然撞开房门,踉跄扑到母亲床边,撕心裂肺地哭喊,痛不欲生地揉搓她、呼唤她,像呼唤一个亡者离去的灵魂。
每次做这个游戏,我都表演得惟妙惟肖、声情并茂。在这件事情上,我非但没受到一向严厉的母亲的训斥,还得到她的配合。母亲总是在我折腾得她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才像一个借尸还魂的人一样笑出声来。她把我从身上推下去,用枕巾擦着眼角流出的泪,又好气又好笑,说:“这孩子有毛病,总盼着她妈死!”我也笑着,就势倒在母亲身边,趁机跟她依偎上一会儿。
大约我的叙述让穆晨锺感到意外,他好半天没有说话。我站起来,到手术台前试了试大白鼠大腿的肌肉。那肌肉因为注入了固定液,已经发白变硬,失去了活体组织的质感。穆晨锺这时说:“舒展,你对这个游戏的嗜好,缘于你对死亡的恐惧。”
我看着穆晨锺,心里充满了感激。穆晨锺说得没错,我这种在别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举止,是因为我对失去父母的担心。我大概最早告诉过你,我和我父母的年龄相差很大。我出生时,父亲已经46岁,母亲也42岁了。伙伴中,没有谁的父母像我父母这样大年龄。大院里也有一些人,他们自己很老,他们的孩子却很小。那是因为他们解放后进了城,跟乡下老婆离婚另娶年轻妻子的缘故。我父母则不同。他们都很老,没有一个不老的,我搞不清他们年轻时都干吗去了。我和父母之间年龄相差这样大,就像一根绳子的接头,没有足够的重叠编织,两头都不敢用劲儿,怕一拽就会断掉。我总是担心我的父母会突然死去,因为他们太老了。
然而,我的父母并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很早就死去,他们一直活着。相反,我周围伙伴的父母,比我父母年轻许多的,有的却会突然死去。这样的事特别让我感到世事难料、命运由他。——可我还是担心,止不住地担心。我像那个“扔靴子”的笑话里倒霉的房主人,听到楼上房客扔第一只靴子的响声,就一直在等第二只。整个晚上都在等,一刻也不敢睡。
“舒展,不要这样。”穆晨锺开导我,“长时间的忧虑会让人产生悲观情绪,从而不敢介入生活。”
“这就是我的‘生活’。我必须学会和死亡共同生活,等待它随时随地从天而降。就像脱敏疗法,我想我现在不断地接近死亡、接触死亡,等哪一天它真的来了,劈手夺走我的亲人,我就不至于突然发蒙、措手不及了。”
“舒展,你这样的想法是不对的。每一个人都是要死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你不应该过分惧怕它。”
“我不是惧怕死亡。恰恰相反,我对死亡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我口气决绝地说,“我奇怪附属医院里那么多痛苦万状的患者,他们为什么不去安乐死。那些人,他们何以不惜放弃尊严、放弃高贵、放弃身体的完好无缺,一再接受折磨人的治疗,接受残酷的手术,接受被药物和器械控制的生活。他们为什么不去死!”
“不,舒展!你一定要记住,没有人有权利放弃自己的生命。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承受痛苦、救赎自己的罪孽,这是我们的功课。”穆晨锺过来抓住我的手,好像生怕我会突然飞走。
“我不认为我有罪。”我挣脱穆晨锺的双手,傲慢地说,“我生下来的时候,干净得像一个天使。”
萼齿花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