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搅着阳光,竹筏在逆流而上。
云蔚跪坐在筏尾,面前一捧大树叶包着的糖炒栗子,清香中散发着焦甜,她正吃得满足。
“照你这么说来,依依那丫头也太过分了,那黄毛丫头——”虚玄见云蔚眼中冷光扫来,连忙改口,“我是说那秋岚,她竟然这样逆来顺受这么多年,我还真是没想到!”
“她就是那个性子吧。太善良了有什么好?平白受欺负!”云蔚满口塞得都是栗子仁。
“没错!唉,不过——”虚玄显得有些沮丧,狠狠划了一篙,“她别人不敢告诉也就罢了,总该告诉大师兄我啊!还怕我不给她做主不成?”
“大概是看你自顾不暇吧!”云蔚嘻嘻笑道。虚玄却没理会她话中的揶揄之意,长眉皱起,“你说她怎么受了那些伤呢?谷中没有虐待她啊!”
“大概是干那些粗活的时候。我看不止是你的两个师妹小祖宗,其他人多半也不怎么好言好语对她。”云蔚垂下眼眸心中暗暗叹息,“其实说起来,她要是能入门就会好得多,她为什么不能入门呢?”
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哪知虚玄听到这话反应激烈,猛然丢了长篙转过身来,一脸的悲愤。
“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好运气啊!”
“入门要经过极其极其严格的试炼,哪怕是有了功底也根本就没什么用,更多的是要看天资和领悟力,在每年的入门选拔上,至少有三位教习师父满意才能通过!”他咽了一口唾沫,“而且即便是自幼入门的也要经过乐感的测试。想我这么天纵其才的人物,从小就在山上学箫,可直到八岁上才算正式拜入了师父门下,你就可以想见你占了多大的便宜啦!”
他说了半天,这才突然想起话题的重点是秋岚,叹了口气摇摇头。“我试过了,她没什么功底不说,领悟曲中之意的感觉更是不好,协调力也远远不行,要想入门怕是没指望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渺渺和依依帮她!她们和几位教习师父的关系都很好,许多时候这遴选入门的工作就是她们两个帮着做的,要是她们愿意,蠢材也能入门!”
虚玄眉头紧皱,恨恨用长篙搅着水花,一副老大不服气的样子。
“这样的话……”云蔚一面为秋岚惋惜,一面想到自己真的是受了昭凰夫人的恩惠才入门的,不由觉得极为难堪尴尬,目光凝在一堆栗子皮上久久不动。
这是为什么呢?她这么帮了自己,心里真的能够毫无芥蒂吗?她虽然解释过,但云蔚能够肯定她对于无殇的感情绝对不单单是对救命恩人的那种。最合理的解释大概是为了感谢她把乌木轸子带来,可是若她知道了无殇对自己是怎样一种情愫,这感谢不知道会不会变成怨憎。
她自以为猜得八九不离十,再转念一想,事已至此,现在再多表示什么也只有白白给昭凰夫人多添麻烦,倒还不如正正经经把本领学好,让那些质疑她入门的师兄师姐再也无话可说!
就这么打定了主意,她心中放松,仰面躺在竹筏上,透过绿叶的间隙,半眯着眼睛远望天上的白云。
“我们这是去哪儿?”
“我看你今天也别去吃饭了,免得再碰到渺渺和依依或者那些跟她们关系近的师妹,就拿这些栗子垫垫吧。我带你四处逛逛。”虚玄划着竹筏没有回头,“陪你一起饿肚子,你可真该感谢感谢我!”
“是——玄之又玄大师兄!”云蔚听着这怨念深重的语气不由笑出声来,“你想让我怎么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啊?”
“唔……”虚玄想了想,“过两天帮我到后山去摘栗子吧,先说好,你要负责剥好外面那层外壳!”
“遵命——”云蔚笑着拖长了声音。竹筏从来时的小桥地下穿过,河道渐渐变窄,进入一片绿荫。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云蔚抚着墨竹笛,“对了?风师伯他……”
“我也觉得他今天有点不对劲!”虚玄挥舞着竹篙拨开两侧伸到水面上的枝条。
“不是,我是想问,他的手……”
那样在日光中微微颤抖,应该不止是心绪激动吧。
“你观察的还真细啊,嘿嘿,突然发现你和那些小姑娘一样,也挺爱问东问西的嘛!”
“……要是不方便的话我就不问了。”
“别啊!”虚玄一听就急了,“又不是什么秘密,白说给你听也没什么要紧。听说师伯他在好多年前,大概有三十年前吧,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下山过一次,回来以后一双手就……”他说着说着神色黯淡下来,跳脱的眉眼中那闪亮的光消失了。
“我偷偷问过李婶儿,她说……她说师叔的双手手筋都断了……”
“什么?!”云蔚大惊失色,猛地坐起身来。
手筋怎么会是轻易断的?最有可能的就是——被人挑断的!
“据说师叔他是弹琴的,琴声可令鱼跃深渊、飞鸟盘旋……废了双手,就……”
虚玄的声音沉沉的,明明是树影清风,云蔚却感到一阵寒意从背后升起,弥漫到心头,闷闷地压着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
究竟是什么人?是什么人这么恶毒地毁了这风神般的人物一生一世?!
她无意间捏紧了墨竹笛,竹节硌得掌心发疼,那如阴沉木一般的质地,分明也就像一段无望而并未走到尽头的岁月。
虚玄停了篙,叩着一棵老树蜷曲到水上的枝干,缓缓而歌:泛轻舟兮出尘喧,出尘喧兮花事了,花事了兮日西幽,日西幽兮鸟归巢。歌无酒,晓梦残,万事无穷苦不饶,一日一夕复一朝。
歌声悠远,飘入密林深处。在这远山远水之间,雅乐清音之中,千百年来究竟埋葬了多少风华绝代?尘封了多少爱恨情仇?
而年华依旧流走,不曾为他们做丝毫的淹留。
无论是别无选择,抑或心甘情愿。
在歌声散尽的时候,云蔚似乎也看到了自己的结局。可是真的非此不可吗?风声未歇,墨魂犹在,隐于山林终究不是活着的目的,而是活过后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