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二人便站在灵犀馆的顶层,若是水依依看到她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跑上来,不知会如何的气急败坏,那样子云蔚想想都觉得可笑。
她今天来到灵犀馆本就是为了选乐器的,不过遇到秋岚被欺负而耽误了,现在可倒好,不但能过选到最顶尖的宝物,而且耳根清净时间又充裕,一想到这些云蔚就觉得心情大好。
顶层的乐器果然不是一层可以比的,整片和田玉雕成的玉磬在深紫绸缎上散发着柔润的光泽,是绣阁中娴雅端坐的名媛;龙身凤形的箜篌金彩为璎,翠藻为珞,摇曳间顾盼生辉,宛如华服盛装的美人缓步中庭;檀花木的独弦匏琴斜倚着窗扉冷眼旁观,好一个秀外慧中的坚强贫家女!还有牙笙、两头笛、螺贝、筚篥……天南海北、中原西域,材质样式不一而足。
环目四顾之后,她心中那乍看之下的欣喜渐渐冷下去,不禁涌起那么一丝丝失望之感。
最大也是最致命的问题迫在眉睫:这些都太冷门了啊!
大概每个新入门的弟子都知道顶层的东西是最好的,所以经过一代代拣选下来这里已经被搜刮殆尽,显得空荡荡的。剩下的虽然也是精品,却太不常见了,云蔚只叫得出其中为数不多的几种的名字,更不要提演奏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若说真的不知道该选什么吧,那其实也不尽然。在灵犀馆的路上,甚至的昭凰夫人刚刚提出收她入门的时候,有一个念头便在心底盘旋不去。但这心思太过荒唐也太过渺茫,让她都不禁要嘲笑自己痴人说梦。
花飞锦绣,管弦合音……那个下定了决心不要再想的人,那一份已然无望的情缘……
满目的阳光突然变得有些刺目,她闭了眼,仍然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在空洞寂寞地回响着,在看不到他的地方……
相比之下,身边的秋岚倒是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跑来跑去这个架子上看看,那面墙上瞧瞧,纤细的眉眼散发着迥异于平时的神采,看得出她做梦都想拥有其中一件。
“怎么不选呢?”她隔着重重乐器架,在房间那头招呼。
云蔚缓步走到她身边,眼底还有些发红,她深吸一口气让语调显得轻松些。
“你说……我该选什么呢?”
“你没有心里喜欢的吗?”
“也不是我想选就有的啊。”云蔚沉吟了一下,双颊染上淡淡胭脂色,侧过头迟疑着问,“你觉得笛子怎么样?……配瑶琴好不好?”
她后半句说得极轻,秋岚只听见前半句,于是笑着答道:“很好啊,笛子的声音清扬婉转,像林中鸟儿的歌声一样。你这么好看,吹来一定比风渺渺小姐还要动人。”
“那我可不敢和她比,到时候还没分出高下来,那眼神都要冻死我了!”云蔚朝她眨眨眼,两人交换了一个了然于心的表情,可接下来她又犯了愁。
“可惜笛子都被选光了,一只都不剩了呢……”
“没有啊。”秋岚摇摇头,顺手指了指背光的角落,“那边不是还有一只嘛?我刚才还看见的。”
“真的还有?”云蔚喜出望外,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一见之下,大失所望。
躺在架子最底层的那哪里是笛子啊,简直就是一根黑魆魆的烧火棍!笛身算不上笔直不说,还有突起的竹节,也未经丝毫的雕刻润饰,云蔚简直要怀疑它是怎么混到第五层上来的了!
回头看见秋岚满是希冀的笑容,她在心底暗暗叹一口气:果然,这位姑娘看这里的什么都是好的,要是听她的意见那估计也不用选了,随便拿一个就下楼吧。
想了想,云蔚还是蹲下身子,伸手将它从角落里取了出来。
算了!聊胜于无,回去后编一根白流苏在上面应该也能看吧?
笛身上蒙着薄薄一层浮尘,看样子在这里打扫的胖婶儿也经常忽略这个角落。云蔚取出手绢细细拂净灰尘,包衬着拿到阳光下去看。
日光的照射下,笛子乌光沉沉的,质地细密坚韧,倒也不似角落里那么不起眼了。云蔚缓缓转动着,眼角余光扫到笛尾,发现那儿刻着一行半行半草的小字。
“墨染寒竹色,诗归剑叶魂。”她低低吟诵着,“墨……魂……”
墨竹之魂吗……
指尖拂过笛身,微凉滑润的触感丝丝沁入,沉静中蕴藏着隐隐的峥嵘傲骨。云蔚渐渐觉得喜欢,扬手转了半圈收回,翩然一笑。
“就是它了!”
这时日当正午,山中烟消雾散,一迭声的呼喊响起,由远及近。
“小师妹!小师妹———”
“是虚玄公子!”秋岚大喜过望,云蔚拉起她跑到窗边,向下面招手呼喊:“我们在这儿!”
竹筏如一片青叶顺着小河漂滑而下,虚玄站在前头撑篙,听到声音也用力朝这边挥着手,只差没有蹦跳起来。
遥遥望去他身后还站着一人,白衣白发,广袖凌风,就这么负手而立便如空山凝云、飞羽浮空,风仪清古凌驾仙神。
“这……大师兄竟把风师伯也请来了?”秋岚睁大了双眼,“我们快下去。”
两人下到二楼,秋岚脚步渐缓,面露难色向云蔚道,“我还是不跟你下去了吧?师伯素来向着大师兄,他既然来了,就表示这件事情过去了。”
云蔚见她又恢复了见生人时候的那种怯怯神色,眉头一皱正要说话,秋岚有抢在她前面提起了水桶抹布。“你看我的活儿还没干完呢……”
想想也是,她今天已经耽误了不少时候,要是再不抓紧,只怕那位胖婶儿便不会再给她灵犀馆的活了。云蔚轻轻点了点头,握着她手一笑,“那等我安定下来,就去找你。”随即便快步走了下去。
刚刚下到一楼便听到门外响起脚步声,接着钥匙转动,大门被哗啦一下一把推开。
“小师妹我来救你啦!”虚玄大喊着冲入,一副万军之中英雄勇救公主的表情,等到对上云蔚沉静无波的眼神,立即便泄了气,沮丧地晃进门来。
“这么不配合!”他嘟囔着松垮下双肩,“你好歹也感动一下啊!枉费我这么火急火燎的安抚送走那两个小祖宗后就立即找师伯来救你!除了她们两个外只有师伯他有钥匙呢!”
云蔚微微一笑,目光早已经落在他身后,也不指望虚玄介绍便上前盈盈拜倒:“弟子云蔚,参见师伯。”
“无需多礼。”
来人抬手虚扶了一下,他年纪已然不轻,却如芝兰玉树般风神俊逸,那惊人的容貌一时间让身为女子的云蔚也心生喟叹。她虽然极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若是此人尚且年少,只怕陌溪哥哥也要稍逊一筹了。
只是不知为何,他眉间总有一抹寂寂挥之不去,分明在这灵动秀雅的好山好水中,却透出一股寒入骨髓的落寞,那飘飘然的遗世之感又让人敬而远之。
幻音梦域前代谷主大弟子,风如晦。
一段沉寂在深山中的传奇。
沉默间,他飘散如闲云般的目光落在云蔚手中的墨竹笛上,微微一凝。
“这是你选的乐器?”
“是。”云微躬身应答,双手奉上。
墨色竹笛停在如玉的手指端,是北方白山间的一弯黑水。它潺潺流淌过皓月千里,流淌过心绪无声,沉默在一个个漫漫的不眠之夜里,最终结成乌沉的一段,遗落千里之外的,深山密林。
谁不曾有过乌衣年少呢,枯槁死竹也曾在清风中郁郁葱葱啊……
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那深深烙尽心底的屈辱和遗憾,又何曾有一刻忘怀呢?
墨魂。
墨色不改,心还在,魂还在。
萧萧白发宛如风神般的男子在风声中缓缓抬头,阳光为他的瞳仁镀上一层淡金色,肤色愈发莹润如玉,几近透明。他慢慢地抬起手臂,让墨竹笛承接着日光的暖意,半掩在长袖下的指尖微微颤抖着。
“身固可如槁木,心亦可如死灰乎?好……你这笛子选的好……”
他合上双眼,将竹笛递还,再也没有出声。为他心绪所染,云蔚也觉得山风清冷林叶迷离,默默接下退到一边。
灵犀馆外,除了唏嘘风声,便只余下偶尔的一声鸟鸣。
虚玄本来就喜动不喜静,哪受得住这样的沉默?他勉强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见几人都无反应,不由凑上前去拉着风如晦的衣袖。
“师伯?”
合着的双眼缓缓睁开,白发风神看了看他,微露笑意。“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想再多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