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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过江以来,气温变化得太奇怪了。过江的第二天就过了一个雪山,但是下了山又热得那么厉害。不过,除了张孟华的身体被伤病折磨得很弱,特别敏感而外,谁也没有觉到这一点。因为,大家都是兴高采烈,精神旺盛。大家都深深相信,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就能追上队伍。拿何强来说吧,他总是想着,编造着赶上了部队的那种说不出来的愉快的情景:同志们热烈的欢迎,给同志讲讲掉队的故事,自己这回学了一套独立办事的能力。就连平常他所不愿见的姐夫团政委陈星兆也好像特别亲切了。正像一个人长久住在父母兄弟齐全的家庭里,日子过得很平静。兄弟之间为些小事还难免有些小的摩擦。但是,一旦离开了家庭,这种怀念、依恋,家庭里种种使人难忘的情景、好处,每个家族的可亲可爱,都会一一涌入思潮中。何强在红军队伍里获得了新的生命,跟着打仗、做宣传鼓动工作、打土豪、做政治工作、学文化……不知不觉地水平提高了。可是,一直跟着队伍,有上级、有同志、有关怀、有温暖,平常还感觉不出这是什么样的幸福。一旦离开部队,处在这种困难复杂的情况下,对部队的热爱、怀念、依恋,就更增加了不知多少倍。想起红军,想起每一个熟悉的同志和战友,心里头就油然而生出一种甜丝丝的热火的感情。何强想着姐姐的身体,也许姐姐在突围时生了娃娃,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姐姐能坚持行军么?想着渡江的时候那长久的激烈枪声,红军有没有损失啊?李冬生是不是后卫连?找到队伍之后,是回政治部去呢?还是跟着三连一起直到会合中央呢?他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想。

小牛的眼光从天上的白云看到树上的小鸟,又从树上的小鸟看到远方的群山。他盯住了一个一个的山顶,嘴里咕哝着,想将所有的山顶都数出来。一遍、两遍、三遍、五遍,老是数不对。他心烦了,不由回头看了看何强。何强正在低头陷人沉思。小牛奇怪了,悄悄地捅了捅何强,又悄悄问:

“队长,你想什么事呀?”

何强抬起头来,看着小牛,笑了笑。他的思路还是没有断。看看小牛,心里想:这小鬼送到宣传队当宣传员不赖。就是太小一点,嘿,太小又怕什么?自己当红军的时候也不比小牛大呀!对,现在就应当把他交给孙英带着。哦,对了,还有孙英,这些天来,一直是只干事情,不大说话,自然这没什么奇怪,孙英这个人就是这路子脾气。不过,她为什么一和自己说话就有点绷着脸呢?可是和王大田、阮继平他们说话就笑嘻嘻呢?我什么时候惹着了她呢?

“队长,你怎么了?”小牛等了半天,没有得到何强的回答,很有点奇怪了。

何强怔了一下,抬起头来,看了看小牛,看了看孙英,孙英也正低着头走路呢。小牛一叫,孙英正好抬起头来看何强,何强连忙转过两眼看看前边的群山,笑着朝小牛说:

“啊,我看前面的山真漂亮!”

“是啊!我数了半天,老也数不对!”小牛兴奋了,队长低头想事,也许就是数有多少山呢。他拉住了何强,笑着说:“队长,你数数看。”

“一个、两个……”何强真的数了几回,山顶像飘动的白云一样真没法数清,他放弃了这个任务,看着张孟华,问着:“那天晚上,李冬生同志带着人找过我们?”

“可不是么。”

“啊呀,我们看见一队人,天黑了也看不清,我们就躲在林子里了。”何强惋惜地说:“要不,现在就跟上大队走了。”他想了想,天真地问:“指导员,你说,咱们今天还是明天就赶上队伍了?”

“这我怎么知道?”张孟华笑着说:“你呀,在镇子里刚碰见你的时候,还是个青年干事,满是个大人。怎么这几天变成孩子样子了?”

“因为现在有了你啊!”何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怎么能这样想,如果没有我呢?”张孟华说完了,何强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小何,入团几年了?”张孟华看着何强的天真劲问。

“两年了!”

“入党呢?”

“与六军团会合时,同恢复团一块入党的。”

张孟华感叹地说:

“才是十七岁的娃娃啊。”

“是十七岁,可不是娃娃。”

何强抗议地说:“从宣传队调我当了青年干事,就说明我早就是大人了。”

“你真是乱说。”孙英红着脸,瞪了何强一眼说:“谁敢说宣传队就都是小孩子?”

“我又没说你是小孩呀!”何强摸了摸额上的头发,分辩着。

“唔,这不是争论的问题,”张孟华笑着说:“你的那笔字,写得可很不错啊,上过几年学?”

“哪里上学去?还不是当红军学的。”何强也急于拉过话来,不和孙英引起争论。

“嗯,不错。”张孟华说:“好青年,好党员。记住,工农红军、共产党员,走到哪里也不能忘了革命的目的。”他说着,感到胸口一阵阵发堵,有些气短,连忙捂住胸,沉吟了一下,又说:“小鬼,记住啊,不要忘了你身边的同志。有了困难,单凭自己是不够的,一定要和同志们商量着办。”

何强仅仅感到张孟华这番话说得奇怪,他却并没有理解了这些话的用意。张孟华的伤口不好,病又一天天严重。从凤凰坡出来之后,这些天行军,人家走,他是拖。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严重的病使自己已经拖不了几天了。他愿意在这几天里,用最后一点力量,把何强他们带到部队去。“说不定我会倒在哪一步上。”张孟华想着,喘着,心说:“不管怎样,我要结结实实地走完每一步。”所以,当他越是病疼难忍的时候,他越拿出一股高兴劲来。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逃脱了王大田的眼睛。王大田,这个粗中有细的人,早就暗暗替张孟华着急。他不止一次地看见张孟华在夜里休息的时候躺下的样子和别人不同。别人也走得很累,可是躺得很轻,很自然,而张孟华却像一块笨重的木头摔倒一样,沉重地往地上一扑。还有,王大田注意到,张孟华长久地闭不上眼睛,有时,连连咳嗽,从嗓子里发出一种空洞的声音来。有时,为了不搅醒别人的甜睡,他咬住了毛巾,眼瞪得鼓鼓的,脸憋得发紫,又由紫变得发白。

“指导员,你就使劲地痛痛快快咳出来吧!”有一次,王大田看见张孟华这种难受的样子,实在忍不住了。

“实告诉你,我连咳嗽的劲儿也没有了。”张孟华瞧着王大田,他早觉察到这个老炊事班长对他的注意,就干脆地对他直说了。他那时,躺在地上,看着天上那些遥远的星辰,慢慢地说:“王大田啊,不要对别人说,尤其别跟他……”张孟华指了指身边不远的何强。月光正偷偷地射在甜睡着的何强那孩子式的脸上,一绺头发斜掠在额角,嘴边上还挂着微微的笑容,也许正在做着找到部队的美梦。

“告诉了他,他能为我急坏了。”张孟华说完了这句话,带着命令和恳求交织的眼光看了看王大田。王大田默默地、含着眼点点头。张孟华这才闭上了眼,用力地但又是很慢地翻了一下身体。

王大田遵守诺言,对谁也没说,只有在弄吃的时候,他特别给张孟华做一份比别人可口一点的吃食。

“这是指导员的!”他向别的同志解释说:“指导员身体不好,照顾了一点,你们有意见吗?”

他知道大家决不会有意见,不过话要说到。

王大田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微微有些抖,只是在用大声叫来掩饰自己的焦急和不安。这也只有张孟华才能听出来。

一路上这几天,王大田自动担任了事务长和炊事员的工作。严格地、耐心地为大家找粮食、做饭、分份。因此,大家很少在吃饭问题上发生忧虑,这也是使王大田最为满足的一件事。不过,也有难题,过江以来这四五天内,一共只见着十来户人家,当然都是藏民。幸亏是由于前边的红军大队伍走过去,留下了好的影响,藏民才不躲他们了,而且也能卖给他们一些食物。王大田在藏民面前。拿出了特别的本事,他指手画脚,创造出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手势,而更有趣的是,藏民们居然懂得他的手势,很快就能拿出青稞麦来。但是,王大田更有他特别担心的事。他曾经悄悄地对何强说过:“何干事,过江后,要看见一户人家太难了,藏人和我们言语不通,难倒还不是全难在吃东西上,要是咱们走错了道,可就难找了。”

何强呢?他也正在为这件事担着不小的心。事情也的确是这样,何强只有当着张孟华的面,才露出孩子的稚气。张孟华的伤和病已经严重到什么程度,他体会不到,可是张孟华的病情不轻,他知道。因此,他把能够做的工作都做了。他和每一个战士交谈,他给予同志们坚强的信心和毅力,他关心别人像父母关心孩子一样,连每个人的草鞋的事也想得那么周到。当大家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他适当地分配了每一个同志的工作。就连小牛,他也任命他当王大田的“副班长”。专门找野菜、蘑菇和干柴等等。他分配阮继平当全体新同志的“军事教员”,负责军事教练。

自从阮继平参加了红军,他愉快的心情简直是难以形容。虽然平日他的话不多,但他却一天比一天更熟悉红军,一天比一天更习惯于这崭新的军队生活。他自己说:过去这一年民团兵,不是当兵,是下地狱;在红军这个短短的时期,不是在军队,是在父母兄弟的面前。他十分相信自己是真正找到了家。生活苦一点,和没找到部队有关系,就算再苦百倍,也还是没什么,他再也不受气了,不受土豪欺负了。现在,心里是甜的啊!

看,他接受了“军事教员”的“委任”,在教给新战士们“射击学”了。他站在地上,叉开了腿,端起一支步枪,半闭上一只眼,托起枪来,贴住了右腮、顶住了右肩,一边表演一边朝围了半圈的新战士说:

“瞧,要这样……这样……再这样……嗳,就这样,对了,就这样了。”

他的教学方法就是“这样”、“这样”。他当了一年来的民团兵,从来也没学过射击要领,更没弄清那些扰乱人心的名词。那个时候,有的是子弹,打洋蜡、打香头、打靶,可就是没有正经受过训练。但是,他这个“这样”、“就这样”效果很好。新战士都会放枪了,也会利用地形了。只是有一点,如果叫新同志讲起“三点一线”来,也和他们的老师一样,比划出一个姿式,半闭着一只眼,那只眼看着你,嘴里说着:“这样……这样……嗳,对了,就是这样的!”

他们每天以极快的速度行军,除了休息、吃饭,极少的睡眠之外,他们只是走啊,走啊!

这一支队伍就这样形成了一个整体。这个整体的形成,除了人民军队之外,任何军队是不可能有这样的组织和可贵的坚强信念的。只要是有一个党员或是更多的党员,这小小的细胞就会变成了坚不可摧的集体。

这天早上,他们顺着山间的小路往北走着。

这里前前后后都是森林。清晨的薄雾刚刚被阳光驱散,只有森林顶上还残留着蝉翼似的一层薄薄的、淡蓝色的雾气。透过这层薄雾,可以看得见前边的山峰。

太阳出来了,可是对于张孟华来说,依然是感到浑身一阵阵的发冷。他只觉得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扶住了何强,靠在何强的肩膀上,喘着气,一步又一步地拖着走。

战士们津津有味地说着各人的故事。孙英在这些新战士眼里,不只是家庭能手,像织草鞋、缝缝补补……而且是说话的能手。这一点,连何强都没想到,这么一个腼腆的、不爱说话的姑娘,和新战士在一起时,会变得又活泼又有说笑。

张孟华看着这些年轻人,心里舒畅了一些。特别是他看到何强这小鬼。过去何强也常常到连队,而张孟华只以为他是个年轻人,活泼,能唱能画的聪明人。今天看来……张孟华想着,要了解一个人真是不容易啊!看看小鬼,哪里像个十几岁的孩子?小鬼他一路上鼓动着每个人的情绪;他愉快、乐观、冷静地分配每个人以恰当的工作,他做着最困难的事情。小鬼他了解自己的病况,表面上却不露出来,而更多地在行动上做着减轻自己负担的工作。小鬼啊!你是个什么样子的孩子啊!张孟华走着想着,想着走着,不由得亲切地看着自己肩膀靠着的何强。又看了看天真的小牛,便笑着朝小牛说:

“你知道还有这么个故事吗?”张孟华朝何强笑了笑。

“什么故事?”小牛兴趣来了,他好像忘掉了疲劳困倦,笑着说:“指导员,你讲讲看。”

“指导员讲故事可是拿手哇!”王大田也应声说着。

“我爷爷也会讲,熊猫子吃老虎……棒棒蛇打姑娘……”小牛提到了讲故事,再没有比这个更有趣的了。

“好,讲讲看吧!”张孟华强笑着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个大土豪,他看见他的佃户干活不少吃饭也不少,觉着不上算,就把所有的佃户找了来,土豪说:‘你们这些臭泥腿,吃光了我的粮食,磨烂了我的竹床,都给我滚开,没有你们,我也行。’佃户们说:‘我们从来也没白吃你的饭,好,从今后再也不受你的气了。’土豪说:‘好吧,有几条规矩,你们听清楚:金银财宝是我的,房屋家具是我的,骡马牛羊也是我的,大米杂粮还是我的,绫罗绸缎全是我的。你们呢?什么都不给,镰刀锄头全扛走,那些家伙,我一点也不要。嗯?”

“真混蛋,什么都给他?”何强火了。

小牛接过去说:“贴张没收布告,给分了它!”

“听着嘛!”孙英揪了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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