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她的未婚妻虽有青春娇艳的容颜,但不爱学习,受的教育也很低,因为整个南卡罗来纳的教育比西弗吉尼亚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一次他问她,我马上就要去莫哈维沙漠受训了,知道莫哈维沙漠在什么地方吗?她眨了眨眼,无比可爱、无比天真地问他,莫哈维沙漠是不是在沙特阿拉伯?因为沙特阿拉伯才有大沙漠。他一个海军陆战队的军人,怎么可能跑到沙特阿拉伯去受训?那个地方对美国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可以不知道莫哈维沙漠在什么地方,但是应该知道美国的军人绝对不可能驻扎在敌对的、不友好的地方。
罗霄淡然一笑说,她也没什么过错,我也犯过相同的错误。小时候上地理课,老师提问我,知道塔克拉玛干沙漠在哪儿吗?我说是在海南岛。看他怔怔的,她解释道,塔克拉玛干沙漠,或许你不知道,是中国最大的沙漠。但海南岛你该知道的,那一年美国的侦察机撞了中国的战斗机,被迫降落的地方就是海南岛。
他恍然大悟地笑起来,难怪这个名字这么耳熟。他低下头,若有所失地拢了拢她的头发,叹了口气说:“她没你这么多才多艺,你的孔雀舞,那一种神秘和美丽,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一辈子忘不了又能怎样,我这样一个异国舞者!一个跳脱衣舞的女人!”
罗霄的一颗心像压了石头,直直往下坠,坠在一个潮湿灰暗的地方。她看见远处群山映在大地上的绵长的暗影,被沙漠的夕照染得更浓。远处传来管道车和运输车的轰响,两三辆坦克慢悠悠地开过来,晚霞中的直升机让她想起夕阳里的红蜻蜓。他说它们都是部队上的,他也是部队上的,国家现在已是备战状态,随时都要开赴前线。
沙漠风干,她居然没有渴的感觉。她机械地接过他递过来的矿泉水,低头问他:“你的未婚妻一定是金头发女孩吧?”贝笛曾告诉过她,男人天性喜欢金发女人。贝笛的金发是染的,本色原是棕色。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说:“你的黑发其实更漂亮。浓密柔滑,像大海深底的植物。”
她的手指穿过自己的发,阴凉迷乱的发,不像植物像黑网,网不尽的惆怅凄凉。她问:“如果你从战场归来,就要回家乡与她结婚?”
他点了点头,沉重地说:“如果能平安回家的话。”
“如果不平安呢?”罗霄不敢问。谁不知道,这“不平安”有两层含义:要不战死疆场,永远回不了家;要不黯然回了家,却没有了完整的身体。
夕阳有心归隐,一点点往下落,霞光依然灿烂,但群山的轮廓越发混沌,那是沙漠黄昏的底,像暧昧的模糊不清的恋情。夕阳轰然沉了,天地涌满失意的苍茫。罗霄望天,心头一阵纠缠和痛,她背过身去,泪流不止。沙漠风大,眼泪很快干了。话从胸口窜到喉咙,又被弹压下来,闷游了几个回合,她忍不住了,想对天空大声说:如果你“不平安”回了家,我嫁给你!
16.一觉醒来,还在原地
“傻瓜!你说了吗?你真对他说了吗?如果他残了,废了,你就嫁给他?”贝笛点了根烟,问。
吉米在一旁哼笑道:“罗霄,你的父母是不是西弗吉尼亚的表哥表妹?”
贝笛笑道:“说这样话的人,确实像表哥表妹生出来的。”
罗霄笑了笑说:“我当时话已经跳到舌尖,还是把它咬住了,一个字都没说。”
她是这样说的:迈特,我干到八月份就不干了,我会去洛杉矶附近的一所社区大学,那里有护士专业。这个专业虽然辛苦,但是就业容易。再说了,有医疗护理的技能,对自己和家人都有好处。他脸上绽开了一个灿然的笑,但很快又收住了。“你的钱够吗?”他问她。看他紧张的神色,罗霄忽然开了个玩笑:“第一学年倒是够了,第二年就不知道了。”“那……那我帮助你。”他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在抖,脸也红了。
“不要他的钱,绝对不能要!”贝笛说,“战场上的炮弹没有眼,要是他缺胳膊少腿从伊拉克回家,你这个当护士的,正好用来侍候他。这个迈特,好精明的投资!”
“要是他平安无事回了家,还在伊拉克立了功,”吉米笑道,“那罗霄不是赚了吗?一辈子跟着他荣华富贵。人生就是一场赌,关键看人有没有胆赌。”
“他若真是凯旋,可能娶的就不是罗霄了!”贝笛吐了一口烟,“这个人不是一般的狡猾,他想干什么?他不就是把罗霄当做候补吗?我有个叔叔上过越南的战场,在战场上踩了地雷,被炸飞了一条腿,后来被抬回了家。但他接受不了没有腿的现实,因残疾而心理变态,在家不是撞墙,就是骂老婆。老婆脾气再好也受不了那样的怪兽,和他离了婚。”
“后来呢?”罗霄问。
贝笛说:“他后来娶了一个越南女人,那女人温柔贤惠,比水还柔软,天天在家好脸侍候他。他后来听她的话,去安了假肢,积极面对生活,她还陪他天天去游泳馆锻炼。他两年后参加了残疾人奥运会,为美国拿了块游泳的铜牌。家里人都说,找老婆还是亚洲女人好,既可以当半个佣人,还可以当半个老师。”
吉米一边叹气,一边发表他的长篇感慨:“能从一个心理变态者成为奥运奖牌得主,这样的结果不敢想象,那个越南女人不是人,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只有撞大运的人才能遇见天使。我这辈子别说天使了,人都很难遇见,不是吸血鬼,就是僵尸鬼。说穿了,人都是自私的动物,婚姻就是一场交易,每个人都想成为赢家,每个人都想从中获利。年轻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爱和奉献,哪想到还是被人扔了,像扔一块啃剩的牛骨头。”
贝笛好奇地问:“你那个大学时代的初恋情人是个什么美人,三十几年了还念念不忘?”
“什么美人!”吉米说,“她远不如你和罗霄漂亮。你们还真以为我时刻都在怀念她?呸!她配吗?我怀念的是我的年轻岁月,我热情纯真的心。读大学那阵,是我先追的她,我承认,可她的反应也很热情。有一次在她家里,明明是她先勾引我,摸我,抓我,捏我,我热得像枚炸弹,必须要爆炸。她关键时刻忽然变脸,说没心情,不干了,把我一脚踢到床下,还骂我是在强奸她,转身就把她家的山猫放出来咬我,把我吓成了阳痿,过了好几个月才英雄回来。”
罗霄边听边笑,笑得肠子断成三段:“吉米,你以为我相信你编的童话?一只猫就把你吓成阳痿,你又不是老鼠变的!”
“你知道是什么猫?不是街上的流浪猫,也不是家里养的乖乖猫。宾州老山林子里捉来的山猫,一只猫的尺寸等于一头老虎,当它舔你的胸的时候,你还能喊它猫咪乖乖?”
尽管女友这样侮辱他,吉米还是没放在心上,依然爱她,一心一意当她的奴隶。他常对她说:Iamyourslave,youaremymaster.(我是你的奴隶,你是我的主人。)她就真把自己当成了主人,主人当然有一脚踢开奴隶的权力。那是吉米生命中最惨痛的一幕,伤了三十年的心,他怎么也想不通。女孩前两周还与他同枕共眠,怎么出门没几天,就变了眼睛鼻子?众人都看得懂的道理,就他一个人不明白。很多年过去了,有时半夜醒来,没有理由地想起她,心头还是化不开的恨。
“恨她还不是因为你爱她。”贝笛说,“你三十多年都没忘记她,看来人这一生,只能对一个人刻骨铭心,爱中有恨,恨中有爱。”
二人的话时缓时急,像风刮过罗霄的耳边。罗霄自言自语说:“看来我还是没有对迈特刻骨铭心,如果真的刻骨铭心,我就会对他喊出那句话。真的,我绝对不如当年的吉米痴情。”
贝笛便问吉米:“以你当时的那份痴情,她要是出什么事断了手脚,或是得了什么治不好的重病,你还要她吗?”
吉米说:“如果她不变心,我肯定要她。什么都可以变,但是心不能变,爱一个人就要一心一意。做人就要讲承诺。”
吉米有辆敞篷车,闲暇无事的时候,便带二人去兜风。东拐西转,开到哪里算哪里,反正一路都是奇异的风光。车过“死亡谷”的时候,花早谢了,谷里只剩下一片灰绿,寂寞而荒凉。罗霄遥看远处孤独的流云,想象不出贝笛形容的沙漠花海:“美得让人窒息,美得让人无法呼吸。”
怕贝笛触景伤情,他们什么也没问。车一直朝前开,蓝得发紫的天空下,刮来沙漠凉爽的风。沿途经过千红万橙的石林,有的狰狞凶险,有的却温柔可人,这人的世界,也是自然的世界。比树还高壮的仙人掌,开了黄的蓝的花。
“看见‘约书亚’树(JoshuaTree)了吗?”吉米手指前方,那是莫哈维沙漠最常见的树,像仙人掌和棕榈树杂交出来的孩子,这孩子便成了莫哈维沙漠的象征。
罗霄心想,吉米到底是读过书的,说出来的话跟常人就不一样,如果当年的女孩没有抛弃他,现在车里坐的该是他的老婆和孩子,而不是他的异国舞者。
寂静的空气忽然被“轰隆”的巨响撕裂,似有开天辟地的阵势。
罗霄高呼道:“你们看看,那是什么飞机啊?”
天上的飞机不是一般的飞机,一般的飞机总是轻盈而灵巧,那是一头会飞的怪兽,在头顶低缓盘旋,深灰色的身子,肚子大得惊人,似乎吃得太饱被撑着了,飞不动了,在空中发出惊天动地的喘息。
“知道不,这是C-17军用运输机,专门用来运载坦克的。”吉米说,“为什么它飞得又慢又低?因为它的肚子里装满了坦克,还有直升机。”
“飞机里面还能装坦克和直升机?”罗霄和贝笛都不太敢相信。
吉米说:“你们应该相信我,这种运输机的全称叫C-17GlobalMasterIII,可以同时运载四辆坦克。”
正说着,又一架军用运输机号叫着,腾上了天空,运输机的背上还驮了一架民用飞机。罗霄兴奋地喊道:“这个叫飞机运飞机。”
吉米坏坏地笑起来:“你们说说,这两架飞机在天上搞什么?摆的什么动作?”
贝笛笑道:“我知道你的花心思,你怎么动不动就朝床上想,朝性交的动作想?”
“那是什么?”贝笛叫了起来。一张庞大雪亮的碟子,比山还威武,在天地间横空而出,碧空白云都成了它的陪衬。
“那是美国太空总署(NASA)的基地。”吉米回答,“也是侦测卫星的基地,你们看见的天线碟子(DeepSpaceNetwork)是用来聆听宇宙的声音的。”
罗霄不敢想象,亿万英里外的星空,那个遥远的天外,神秘未知的世界,哪怕一声叹息,两三句私语,也能被传回地球。
吉米真是博学多才,无所不知,上知天上星,下识地上草。
罗霄说:“吉米,和你在一起就像读了一所大学,谁会想到你是脱衣舞娘的老板?迈特那时常夸我知识多,其实我的知识都是你教的,你怎么不去大学当教授?”
吉米摇摇头:“如果不是她,我肯定当教授了,真的教授!”
三个人下了车,遥遥地面朝天线碟子,为大自然的原始豪迈震撼,也为人类的磅礴宏伟感叹。人类的伟大是因为发现了自然的伟大。贝笛开始发感叹,她觉得人类能听到火星上的声音,那上帝的智慧又该多么博大精深。上帝一定知道我们每个人的悲苦喜悦,生老病死,还有行走在路上的希望和绝望。
吉米说:“上帝应该知道,我这一辈子行走的路,不是被女人骗了感情,就是被女人榨干了血汗。但我还是不能停,只有朝前走。遇见你们两个,才发现这世上还是有真情的女人,愿意为所爱的人奉献自己。”
罗霄说:“我在这二十多年的路上,似乎一直在跑,从山区小城跑到省城,在省城,我又跑了很多地方,去过北京,去过上海,还去过西双版纳——你们不知道,那是中国的南疆,同越南靠得很近。我去过西藏,在演出的旅途还路过一个偏僻的村庄,村庄的那边就是印度。最后毕业分配到一个长江边的大城市,对那里的记忆是一片灰暗和肮脏。总是想跑,又过山过海跑到美国来,从北卡罗来纳州跑到加州,又跑到这个莫哈维沙漠来,地球都游了大半圈。”
罗霄时常遐想,如果有张大大的世界地图,把她所走过的地方串联起来,那该是个怎样的情景,怎样的图画,应该很壮观吧?但是她并不自豪,她对他们说:“跑了这么多地方,遇见了这么多人,一觉醒来,感到自己还是站在原地。”
他们都站在原地,影子被太阳拉得很长很长。罗霄知道,这个落在莫哈维沙漠的影子,暗黑悠长,会伴着她,追着她,一路风,一路尘沙,没有休止地,缠她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