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香也拿了块苹果递给贺义同,嫣然道:“你也吃。”长发飘飘,随着她的身体在飘,贺义同看了不禁道:“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随即喟然一叹,怎么会这样?他与她经历了千难万难才能走到一起,可结果,为什么会是这样?撩起她的一绺头发,握在掌上,内心的活动却已奔驰了几千里,时而复杂,时而简单,却是自己也分辨不出该拿怎样的主意。怔怔的望着善香,又好像不是在望着她……有意无意地说了句,“京都的月夜真得很美。”善香听不懂,可看到贺义同的眼神,心底却是一凉。森寒陌生的,不免有点害怕,低低的对上一句,“桂林的景色也很美呀!”贺义同朗声一笑,把善香抱在怀里,捏住她的鼻子,故意逗道:“不然,你会来吗?”善香嘤哦一声,不作答,只是含笑看着贺义同。脸离他越来越近,眼看额头就要碰上了,手臂软绵绵的搭在他肩上,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四下里鸦静无声,他的心跳声,怦怦怦的,听得极是真实。周围流动的空气,仿佛风起云涌般,也跟着紧张了。
忙了有大半个月,贺义同才得了机会,带善香去榕湖。那天刚好是十五,月色极好,照耀得上下都晶澈如银。善香挽着贺义同的手臂,慢悠悠的朝泊船的地方走去,一阵风过,把她鬓边的发丝吹进了眼睛里。不由得嗳呦了一声,贺义同忙站住,用手指轻轻的撑开她的眼帘,小心翼翼的呵着气。关心的问,“好些了吗?”善香微微点头,眨了几下眼睛,道:“谢谢。”不期然的,看到了身后的两排脚印,由近及远,一点一点地变小,直至看不见了。努嘴笑问,“看,这脚印像不像人生的省略?”贺义同回头望去,心突地一跳,又缓缓的落下,那滋味,十分的不畅快。总觉得天上有乌云似的,瞧不清善香的模样,怏怏道:“你才多大,就说这样的丧气话。”善香噗嗤一笑,“忘了,是我的错,我给你赔不是。最近你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是听不得这样的话!”贺义同莞尔道:“那你是怎么回事儿,常说这样的话?”善香细想了想,大概是从见过阿部纯的那日起,两人就经常的拌嘴。事虽琐碎,却也找不出个缘故,怕扫了兴,便不再言语。
贺义同看善香不说话,也跟着默然。手挽着手的继续走着,突然听善香问道:“今夜有烟花吗?”贺义同还没反应过来,善香又说:“有芦苇也是一样的。”贺义同这才想起上次游湖的情景,旋即应承道:“有的,你先去船上等我。”善香开心地说:“好的。”自向前到了舟子上。那摇橹的人见到,笑着说:“这么好的大月亮,合该着坐船赏月的。去年你们来时的月色,可没今天的好。”善香怔愣了半天,总感到哪里不对,却又找不出哪里,于是轻声问道:“你还记得我?”那摇橹的人似笑非笑道:“夫人模样生的好,想忘掉也是困难的。何况你这一身水红玫瑰白底旗袍,多鲜亮呀!”左顾右盼地往四面瞧了瞧,低声道:“这一年来,你在桂林玩的可是好?”善香又是一阵惊愕,认定了那话里有文章,待要问个究竟,贺义同却走来了,只得作罢。那摇橹的人忙换了一张殷切的笑脸,讨好的与贺义同说着话。
到了芦苇深处,舟子便停住了。满天的繁星倒映在水上,簇拥着一轮水月,那星光、月光、水光全反射在苇子叶儿上,好看极了。苇叶时随风动,带着湖水,也就摇碎了一湖的星子。善香猛然想起了那句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如今,她总算明白了,却也清楚,这句话与她无缘。贺义同见善香似有所思,不觉问道:“想什么呢?”善香一撇嘴,仿佛慨叹,“这湖水,被这一天的星星点缀,再加上这些芦苇子陪衬,真是美。”手指,也不停的朝远方指指点点。贺义同端凝着善香,缓缓道:“你没见过夏日里的十里荷花,那才是美,而且壮观。不过……”停了片刻,方道:“不过在我眼里,天地万物都不及你一分。”善香不好意思地笑了,双颊泛起一层淡淡的晕红,华美的就像一颗圆润的珍珠。把头一低,不想那根冰碎泪痕却松了,扑通一下落进了湖里。来不及捞起,就消失了。善香心疼地说:“注定是与我无缘的。”贺义同宽慰道:“这世上不存在什么有缘无缘,只看有没有心,等明儿个,我就叫人把这榕湖给翻过来,不信寻不回那簪子。”善香微微一笑,“一根簪子,不值得这么兴师动众的,你的心意我领了,千万不要再麻烦人了,我可受不起。”贺义同接道:“不是怕你伤心吗?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再送你好的。”拉起她的手,静静的望着她,纵心里有万语千言,也只化成了眼中的深情。
善香强迫自己欢欣的笑了笑,也安详的回望着他。乌黑浓密的短发,稍稍有点书生气的脸,两颗眼珠子却莹莹有威光,正好与那身上穿的一套厚哗叽月白戎装,相得益彰。有魏晋的名士风流,又不失隋唐的英雄豪气。他身后,是碧波潋滟的万顷湖水,是岑寂深邃的无边夜色,却丝毫掩盖不住他的气势。善香眼中不知不觉地,也流淌了真正的笑意。那句话,果然是不错!
烟花,大蓬大蓬的在夜幕中绽放,水晶似的割开了星与月。贺义同的视线从善香身上转移到了天上,不禁叹息,虽然每一朵都绚丽到了极致,终究散的太快了。红色、紫色、绿色、黄色、蓝色……五彩缤纷又怎样?再繁华,终是要结束的,就像这段感情,再怎么舍不得,还是不得不……只希望,一切均非他所想!此刻的善香也在感慨,却不是为的烟花,而是数百年前那个异族的女子阿盖郡主。那冰碎泪痕的失去,是不是在告诉她,两人之间的不同?苇色水声,月光风影。烟花,逐渐消失了。那舟子,也离开了芦苇丛,向芙蓉亭驶去。用过点心,贺义同与善香就沿着藕溆桥走到了岸上,踏月而归。
刚进院子,扑面而视的便是那花儿凋的七七八八的杏树,月色底下更显得叶稠阴翠,隐约可见豆子大小的杏子。绿叶成荫子满枝。到底还是他的心愿!然而有些事情,是必须要做的。转头去看善香,轻声道:“你也累了,先去歇息吧。我还要写几份文件。”善香答应着去了。贺义同又瞅着那杏树发了会儿呆,才去了书房。提笔却是一个字都写不下去,索性关了灯在黑暗里看窗外的月光,时间久了,便思不自主的想到了过去的好些情儿,尤其是从京都到桂林的一切……善香,满脑子都是善香!朦胧里,感到一团黑影覆过来,刹那提起精神,本能的从腰里拔出枪,上膛的咔嚓一声。却听到惊恐的一句,“是我。”随即打开手边的绿罩台灯,疑惑着问,“你还没睡?”善香弯腰拾起了毛毯,丢到贺义同身上,“睡不着,想来看看你。出来见灯关了,怕你冷,谁晓得你把我当贼了?”顿了顿,娇嗔道:“我好心好意的,你……你这个人,怎么那样坏。”
伸手将善香向怀里一拉,贺义同学她的口气道:“我这个人,就是那样坏。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怎么才知道?”善香哧哧笑道:“因为我笨呀!”贺义同连连点头,“是呀,不笨也不会被我骗来做了夫人。”脸上收了笑意,商量着说:“你来这么一搅合,我也解了困了,正是该写文件了。”善香从他身上起来,说:“那我出去了。”眼睛往书桌上一瞥,只见写得密密麻麻的一张单子,不觉蹊跷。才要转身,又多看了贺义同一眼,拿起那张单子,迅速扫了一遍,漫不经意的笑问,“在选妃吗?”贺义同一把夺了过去,遮遮掩掩的往怀里一揣,像是顺口无心地说:“大哥让我挑几个特工去满……”甩甩脑袋,站起来揉着善香的头发道:“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又不明白,快去睡吧。”善香笑了笑,“那你也早点休息。”转身去了。
东方露出灰白色的云层,天,渐次亮了起来。艳阳的第一缕光,穿透了云层,高悬普照着大地。银翘在门外说道:“少奶奶,有人要见您。”善香不知怎的,心兀的一沉,思绪里七上八下的,乱如麻绳。看到来人是榕湖那摇橹之人时,似乎了悟了,又似乎更为不解。轻声询问,“有事吗?”那摇橹的恭敬恭敬的请了个安,手臂一起一落,宽大的袖子便见出皮肤上的一个纹身。黑色的一团,善香瞧见,脑袋里仿佛炸开了花,轰隆隆的巨响,山崩地陷一般。
那摇橹的人随后方把只两寸见长的玻璃小瓶交给善香,“这是夫人昨儿掉在船上的。”停了停,方低声道:“松本先生的意思,尽快除掉……”善香一惊,未曾想过这么快,遂颤巍巍的说:“他是狡兔三窟,我根本没有机会,而且……”那摇橹的人目光顿时变得凌厉异常,冷言道:“我看是你忘了来桂林的目的!三……善香,这一年里,你生活得倒是好。贺义同对你,那真是没话说,你不会因此而爱上他了吧?”善香急忙争辩道:“我不敢。”那摇橹的人慢慢点了头,又似不在意的问,“是不敢呢,还是不想?”善香闻言色变,多少不悦,“你我都是一样的,凭什么教训我?何况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从踏上中国土地的那一刻起,我的全部身心都已经是帝国的了。之所以迟迟没有下手,实在是有苦衷……可我……可我这期间也提供了不少对军部有利的情报!”那摇橹的人挑眉道:“那些?要是你早完成了任务,广西自然就乱了,还用得着那些无谓的情报吗?善香,我劝你还是不要再拖了,惹恼了松本先生,有你受的!”善香把嘴一扁,半天才说:“那好,请你转告松本先生,我会抓紧时间的,多谢。”顿了一下,又多说了一句,“如果完不成任务,我也知道该怎么做,不劳松本先生费心。”那摇橹的人未想到她没有出手就会先言败,明显愣住了,随后愠怒道:“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善香淡然一笑,“每个人只有一条命,我怎么可能不想活?只是这次任务,不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一点儿把握……”那摇橹的人立时截了她的话,说:“不会是因为贺义同的关系,你心软了吧?”善香不愿意解释,只说:“不早了,你再不走,怕是就要有人起疑了。”那摇橹的人听到很是气愤,却不得不走。善香于是仓促的叫来银翘给他打赏,自回了屋子。握着那玻璃小瓶,直如火炉上的蚰蜒般,被煎熬的禁架不住。定了定神,习惯性的去雕花小匣子里拿那根冰碎泪痕,才想起已经失去了。也罢!不属于她的,终究不属于,还是好好想想如何请李宗仁来家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