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断肠凝望际。
春,又回到了人间。****墙边的红杏,正探头探脑的开着,熙攘热闹的随风摆动,像是在对人们含笑弄姿。善香抬眼望了望,便坐到了镜子前,脸上还沾着春晓初起的嫩红。从镜子里瞧见贺义同正瞅着自己,微微一笑,道:“昨儿晚上我见银翘为你备了茶子鸡,快吃了去衙门吧,不然,又该迟了。”贺义同走到善香身边,拿过她手上的象牙梳子,一面为她梳着头发,一面说道:“不吃了。今儿个上午市政厅有会议,已经快迟到了。善香,好久没回家了,我又不得空儿。要不,你代我回去一趟,问问父母的安。”善香点头,说:“好。见过了父母,我去衙门里找你,然后一块儿来家。”贺义同感激地笑了下,夸奖道:“你真是我的好太太。”顺手放下梳子,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便拿了外套,往外去。
会开到午错时分,不过是讨论是否要堵截红军。其实这项政令,早在一年前,蒋中正与汪兆铭就已向全国各处下达,不知怎的,前几日李宗仁再一次收到了从南昌发出的命令,要求全力剿共!讨论来,讨论去,还是那样,面子严,里子松。对国民政府的态度,仍旧是阳奉阴违!甚至还有人嗤之以鼻,“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热河沦陷,面对举国的谴责,不得不拿张汉卿出来做替罪羊,结果是张汉卿引咎下野,保住了天下太平。这才几天,又不消停了?”有人说,自然有人附和,“是呀!实枪核弹的没地儿用,总不能浪费了!日本人不敢惹,这中国人自己还不敢惹吗?”你一言我一语的,会议也就在大家的嘲讽声中结束了,贺义同随后就匆匆回了衙门,怕有什么积下的公文。不料,未及踏进办公室,秘书就告诉他,“贺司令,有位阿部小姐在会客室等了您一个上午。”不觉疑惑。去了会客室,看到那位阿部小姐,反倒醒悟般的笑问,“阿部纯,是吗?”
只见那人走上前来,用了洋人的礼节,伸手道:“是的。贺先生,我常听哥哥提到你。”贺义同忙握住她的手,说:“你跟你哥哥真像,眉宇间都有那一股子英气。”想到了阿部健一,由不得不感叹伤怀。阿部纯神色也是一黯,转而笑道:“谢谢。”贺义同即刻招呼她坐下,又叫秘书上了茶,隔了很久,才说:“你在信里提到要来中国,我只当是随意说说的。可是既然来了,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呢?”阿部纯答道:“这也是临时决定的,我只想来看一看哥哥心里的好友,突然造访,实在是冒昧得很。贺先生,大概你也知道,父母去得早,是哥哥把我带大的,如今他也不在了。日本,倒真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所以我打算回法国去。因哥哥总是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我想……如若不能见上一面,将来怕是会后悔的。”闲聊了好半天,那太阳都快落山了。贺义同神色瞬时一凛,问了一个长久以来都很想弄清楚的问题,“健一,他是怎么死的?”阿部纯叹了口气,娓娓道:“真相没有人知道,但是松本亨绝对脱不了干系,他向来主战,哥哥一直都反对,自然成了他的眼中钉。何况,还有那个女……”一语未完,眼圈儿不禁红了,泪珠子一颗一颗的掉下。
贺义同想要劝慰,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儿,健一所做所得,皆因他,要他如何能置身事外的客观平静?忽然听得咚咚咚几下敲门声,正好抵消这样的郁郁气氛,看阿部纯强忍了泪,于是喊了声,“进来。”料不到推门而入的人,竟是善香,她喘的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很赶。阿部纯抬头看去,面色一变,恨恨然道:“是你?”说着人已站了起来,手指紧紧地绞在一处,那手背上的淡青血管,几欲爆裂。善香的脸上也是青一阵,白一阵,目光游走怔仲不已,如同灾难猝然降临,叫人不知所措。深深的吸了口气,定住神,随即牵强的笑了笑,怯声道:“阿部小姐。”手心里还是虚虚的直冒冷汗,好似生了寒热大病一样。贺义同在一旁瞧着,不解阿部纯眼中的愤怒之火,更不解善香神态里的惶恐之至?正要开口,阿部纯突然道:“营野善香,是你害死我哥哥的!”贺义同的心咯噔一下,不觉去看了善香。她半张着嘴,只是摇头,一个字不说。瞪着双大眼睛,也在无助的瞅着他。两人的目光相接,贺义同看出了她的委屈,反而犹豫了,到了嘴边儿的话,硬是给压了回去。阿部纯却是上前几步,捏起善香的左腕向上一扬,愣了片刻,继而仿佛忆起了什么,如有所悟。紧盯着善香的眼睛,怒声道:“你这委委屈屈的模样,骗得了我哥哥却骗不了我!西点军校出来的人,哪儿能那般容易的被黑龙会所杀?除非,是他没有防备的人!如果你没有出现在这里,或许是我疑心过重,可是现在……害死我哥哥的人,一定是你!”
一声声的指责,逼得善香无法还口,眼泪似滚瓜似的滚出。猛然屈膝朝地上一跪,挫开阿部纯的钳制,赔礼道:“阿部小姐,我知道是我不好,要不是为了救我,阿部君根本就不会死。”汪汪两痕秋波,湿了贺义同的心,他立马扶起善香,对阿部纯道:“健一的死,善香对我说过。阿部小姐,这里面是否……”阿部纯冷笑一声,打断道:“贺先生,你怎么跟我哥哥一样的糊涂!她说的全都是戏文,你们也会信以为真!营野善香,她到底是什么人,你知道不知道?哥哥每有行动,黑龙会必先得知,所以总是失败。那晚,哥哥说要去见她,结果就没有回来!必定是……”贺义同听得脑袋仿佛被雷轰电掣,一点儿不能思想。阿部纯还在那里说着,却什么也听不见了。善香也仍在他怀里哭着,楚楚可怜,唇上已散尽了血色,良久,方低声道:“阿部小姐,我真的没有……”手抓着贺义同的襟袖,不住的颤抖,却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惊惧,原来阿部纯的说辞,都是她个人的揣测。偷偷去看了眼贺义同,依旧心中没数儿,不觉担忧,手也就抖得更为厉害。贺义同及时地搂紧了善香,却没有阻止阿部纯的话,而是用心的听了下去。
“没有?我虽不是军部的人,可也知道黑龙会立下的规矩!凡任务失败者,最轻的惩罚就是削指,以示对天皇的效忠。营野善香,你能解释你的左手为什么会少了根尾指么?”
善香的脸色在倏忽间变得极为可怖,大口大口的喘息着,仿佛掉进了万丈深渊里。不停的掉,不停的掉,不停的掉……四周是一片漆黑,除了那一盏小小的火炉,在烘着柚子皮。无数的人,无数的手,她却不能不迫使自己去承受!凄切的看着贺义同,从胸腔深处发出微弱的一声,“仲谦。”阿部纯讥诮道:“好一声柔弱的求助!当日你是不是也用这种声音喊我哥哥的?健一,你是不是就这么喊我哥哥的?”善香无言以对,贺义同这才解围道:“阿部小姐,我清楚那指头的首尾,确实不适宜解释,还望见谅。”阿部纯冷哼道:“你信她!”贺义同沉声道:“我们是夫妻,原该信任。”善香听见了,心里不知怎的,就是一个激灵,涩涩的唤了声,“仲谦。”贺义同朝她笑了下,握住她的手,却是对阿部纯说:“我相信善香没有害健一。”
当说的说了,不当说的也说了。阿部纯发现自己实不该来,多少对贺义同失望,也清楚,无论再说什么,他只怕也是不会信的。于是说:“贺先生,我来只是想见一见你,万万没想到还见了她,真可谓是狭路相逢。既然该见的不该见的都已经见过了,我也该走了。”贺义同本想挽留,尽一尽地主之谊,又怕多生事端,再叫善香难受。何况阿部纯要离开的态度,那样的坚决,也就罢了。只说:“珍重。”阿部纯无奈的叹息一声,还想说什么,看了眼善香,终是转身走了。
会客室的门一直都开着,贺义同怅怅然的望着外面,幽幽劝着善香,“他们兄妹情深,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善香嗯了一声,渐渐止了泪,道:“我理解阿部小姐的心情,只是想到了阿部君,愧疚的厉害。”贺义同又劝了一时,方问道:“父母最近身体还好吗?”善香答道:“好的。”一面把今儿回去的情况说与他听,一面同出了衙门往家里去。路上,贺义同却是听得多,说得少,偶尔的一句半句,很是突兀,好像根本就魂不守舍。善香的心,不由空空的着了慌,他定然是把阿部纯的话听进去了!怎么办?天尽头的晚霞,灿然宛若朝阳,是一天里最后的美景,再好,也是要被黑暗所取代的。银翘见他们回来,即刻取出贺义同家常替换的衣服。善香看到,笑着说:“你下去吧。”打算亲自动手,不想他却自己先换了起来。三镶三滚的藏青绸袍,暗纹团福的蛋青马褂,就在伸手可及的范围,此刻,与她好像隔了一道银河。呆呆的立在一边,实不知说什么才好,到底笨笨的问了句,“你怀疑我了,对不对?”
换好衣服,贺义同摇摇头,没什么气力地说:“这是你多心。”转身坐在竹椅上,拿起茶盘中的苹果,就用珐琅小刀削着。善香就势蹲了下去,半跪着,一只胳膊伏在他膝上,脸也顺着埋了下去,墨玉似的长发披落在藏青的袍子上。贺义同不说话,善香也不说话。那苹果,贺义同削的很慢,似乎每一下,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好半天,才把苹果削好,又一小块,一小块,切整齐了摆在荷叶形的水晶托盘里。取过一小块塞进善香嘴里,低声问道:“我给你削一辈子的苹果,好不好?”善香没有回答,只是仰脸凝视着他,很认真地说:“仲谦,过两日我们去榕湖划船,可以吗?”这样的答非所问,似在贺义同的预料当中,他没再追问,而是苦涩的笑了笑,“只怕忙,否则一定去。”又拿了一小块苹果给善香,动作却变得缓慢了,仿佛舍不得什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