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晚的时候，贺义同疲累的回来了，并吩咐刘嫂，“多做几道菜。”善香听见了，忙问，“有客吗？”贺义同笑道：“也不算什么客，是大哥要来。”善香哦了一声，仿佛安慰，这天下的事情真是无巧不成书。转瞬又十分的不安，忐忑的瞟着贺义同，无滋无味的说：“那我帮刘嫂准备。”又取出松子仁酒，说：“记得大哥说过，这酒很是清醇可口。”贺义同没说话，只满腹心事的看着善香忙里忙外。其实善香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一颗心吊在嗓子眼，拿不定主意是否去做她该做的事情。或许，她的心真的软了。豁然就是一哆嗦，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有这样不忠于帝国的念头？哪怕只有瞬间，也是不能容忍的！日本，那是生她，养她的土地呀！
不多时，李宗仁来了，见到那丰盛的菜肴，打趣道：“我说来谈事情，这样，倒像是专来讨你的好酒吃。”贺义同顺着说：“主雅客来勤。要不靠这酒，我这俗中又俗的一个人，怎请的动大哥？善香，还不快敬大哥一杯。”善香听话的敬了杯酒，饮过之后，就起身要离席，“你们慢慢聊，我去看看刘嫂的野鸡生片汤炖好了没。”贺义同说了个好，便转对李宗仁急急的说道：“那份名单我拟出来了，大哥打算什么时候叫他们去满洲？”满洲两个字，更是加重了语气。李宗仁看善香还未走出去，奇怪的细细端睨起贺义同，只说：“今儿不谈这事。莫辜负这好酒好菜，还是说点风月吧。”
前后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善香把汤端了进来，却不见了李宗仁。她惊讶的问，“大哥呢？”贺义同轻轻的叹道：“临时有事，先走了。”善香冲口而出，“你怎么能让他走？这是我最后……”赶紧改口道：“大哥难得来，所以我……”贺义同似乎很理解，握着善香的手，彼此面对面地坐着，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说：“不谈大哥了，说说我们自己。家事国事天下事，太多了，也太累了。善香，我们不过是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人，一起离开这里的纷争吧！去欧洲，去美国。只要你喜欢，哪里都行。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你陪在我身边。善香，我不是什么英雄，也不想成就一番事业……”善香摇一摇头，其实她也累了，今天李宗仁一走，她就知道自己再无机会了。下一次，但凡想到说到这三个字，不过就是一个托词罢了！她的心，已经动摇了，不管是为的什么，反正是背叛了天皇，背叛了日本！这与她从小就坚持的信念矛盾，也是她在道德上无法原谅的。平静的回视着贺义同的目光，多少悲戚的说：“我……我们不能走。仲谦，父亲母亲可就你一个孩子，你就这么撒手不顾的离开，他们怎么办？”贺义同自嘲地笑了笑，“是呀，他们怎么办？还是你想的周到，我也是被最近的公事给烦的，竟然糊涂了，吃饭吧。”像素日里那样，与善香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说过。盛了碗汤，刚要喝，善香却一把夺了过来，说：“凉了，不好喝。”又匆匆地将汤都给倒了。贺义同并没感到善香的行为奇怪，就像是本该如此。
月光染浸了窗子，清辉如霜，那一餐饭才吃完。善香不觉一笑，“从来没吃过这么长时间的饭。”贺义同却惆怅道：“可我觉得，吃得快了些。”善香只当他说笑，就没理他，要去收拾桌子。贺义同快一步搂住善香，紧紧地，好似要把她揉进身体里。良久良久，长长的吁了口气，道：“我决定了。”声音似乎很痛苦。善香轻轻的拍着他的背，问道：“什么？”贺义同放开善香，笑微微地说：“教你中国的书法呀。”善香点点头，明知他的决定不是他说的，也没点破，而是去书桌上铺了张纸，贺义同也开始研墨濡笔，然后把着善香的手，写了一幅字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每一笔，都写得铿锵有力。善香虽不懂书法，可看着那幅字，心里反倒出奇的平静，淡淡地说：“是岳飞的《满江红》。”偏头看着贺义同，似有无限心事，艰难的说：“我去给你倒碗茶。”挣开他的手，一步一步向外走去。思潮辗转，终是回房换了新婚时他送的那套和服。木屐子踩在地上，清脆的响，如同那小粉定的暗花茶碟放在书桌上的声音。贺义同瞅见善香的扮相，吃了一惊，“你怎么……”未说完，几乎就明白了。善香展颜笑道：“不好看么？到底我是一个日本人，这么穿，才适合的！仲谦，我知道昨儿的文件你没写完，就不打扰你了，别忘了把那普洱茶喝了。”贺义同端起茶杯，冲善香笑了笑，“一定。”善香垂下双手，行了个礼，仿佛很安心地说：“那就好。”也不看贺义同到底喝没喝茶。一面转身离开，一面呢喃道：“我吃多了，要出去走走才好。贺君，我走了。其实我一直都想不通，那阿盖郡主，怎么有勇气去背叛她的……”眼睛在北面遥遥的天空里搜寻着，搜寻着很久之前的一颗星，一颗名叫善香的星。她还记得他说过，在没有她的日子里，只要看到那颗星，就跟看到她是一样的，可是那颗星到底在哪里？她找不到，更为不幸的是，她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搜寻了。
夜幕，如黑缎子般笼罩着大地，那堆堆挤挤的星星，就是缎子上绣的花纹。街对面的衙门，仿佛牢笼一样，压得人挺不起腰。实在晚，楼上的灯全都熄了，暗的与黑夜分不出界限。
啪的一声，三楼的一间屋子突然大亮了起来，是贺义同的办公室。他纹丝不动的站在门口，一点精气神儿都没有，是真的绝望了，绝望的连悲哀都感觉不到了。天与地都在晃动着，咫尺外的善香也渐渐变得模糊，可她手上那份棕黄色档案，却清晰异常，直刺的他眼睛似乎要瞎掉。清冷的月光投进来，寒凉寒凉的，他的声音也是寒凉的，仿佛水面冰层断裂时，随风而来的那一种冷彻心肺，“果然是你！”
缓缓关上保险箱，善香嫣然一笑，从容的答，“你没有喝那普洱茶，不就是因为你想到了吗？其实你早就怀疑了，小张的死，白药没有运进省，无故被炸了一车军火，三井株式会社里被烧毁的文件……可惜，你始终不敢相信，非要亲眼所见才肯罢休！要不，你何苦大费周章的做这么一出戏，来告诉我，你拟了这样的一份名单？你说你决定了，难道不是决定了用这份名单引我出来？”举起那份档案，晃动了几下。看着贺义同的脸由红变青再到白，应该麻木的心不知原因的，竟是一痛。一年的夫妻，说穿了也就是一场戏，而贺义同，却是把戏当成了人生，认真地对她承诺着，会爱她一生一世！多可笑？在这样战乱纷飞的年代，她与他怎会产生爱情？对，他们之间不会有爱情！想起这些，善香倒真地嘲讽地笑了，讥诮道：“贺义同，你就是个傻子，活该被我耍了一年！”
面前的人，还是善香吗？冷峻的面容，凶狠的双眸，贺义同并不陌生，那个挥之不去恍如噩梦般的晚上，她也是这样！无法再自欺欺人了，他万般无奈的问，“既然你明明知道是陷阱，为什么还要来？”善香徐徐道：“中国人不是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吗？我来，是要与你做个了断，成全你那一颗爱国的心！不管鹿死谁手，你总算对中国有了交代。”眸子一转，袖子一甩，手中就多了枚叶子形的飞镖。善香抬腕，贺义同身子一闪，那飞镖就擦着他的脸颊向后奔去。当的一声钉在墙上，破空之音尤在，嗖嗖的，耳中回荡不绝。贺义同哈哈大笑，几乎没有听到她后面的话，只问，“了断？这就是你要的了断，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要把那汤倒掉，不干脆毒死我？”善香略微一笑，平和的说：“那是给你大哥准备的，你还没有资格。”贺义同哑然失笑，心痛难忍的看着善香，自语道：“那什么才是我的资格，这一幕你能够躲过却不躲的精心安排吗？”他不过是想证明，可这证明的结果，是他此刻承受不起的！只是不去证明，那对国家的罪恶感总是谴责着自己的良心，国与家，对于他来说，前者永远是压秤的一方，但是天知道，他有多怕失去善香，然而，这形势已逼得他别无选择。终究是问，“我们是夫妻，了断了性命，能了断了感情么？”
夫妻！善香愣了愣，仍是绝情的说：“那不过是为了窃取情报的一种手段，我从未把你当成是我的丈夫！如果你指的是我们身体上的关系，那么很抱歉，我可以告诉你，我有过很多男人，连我自己都数不清！”贺义同被她一激，虽仍是不动声色，眼睛里却已迸射出怒火，她只是在利用他，从头到尾，只是在利用他！健步上前，就狠狠地揪住她的衣领，手背的青筋早已突起，吼道：“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会信吗？”善香没回答，只是将手一松，那棕黄色档案便轻飘飘落到了地上，仿佛一切都已尘埃落定，那本就是没有用的一张纸。刺杀李宗仁的任务失败，下场就只有一个死，这是规矩。可她却不想，带着负罪的心离开！于是左手一推，右腿猛然抬起，贺义同不妨，向后一退，脱口而出，“伊贺忍者！”善香笑道：“我不是伊贺忍者，只不过在伊贺派学了几年。仲谦，你说以我的这样的身手，会意外的出车祸吗？”贺义同身体一僵，记忆如惊涛拍岸的潮水，奋勇的击打着他的心，毫不留情。善香已缓慢的搂住了他，残忍的在火上浇油，“那不是不小心，而是我故意的。”刹时身子一转，那浅紫色的领口就敞开了大半，低洼的锁骨若隐若现，手也在同一时间向他左侧的腰间摸去，竟是空的，她震惊的望着他，继而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