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铁桥回到家里,眼泪已风干,他一头扎到炕上昏睡过去。
外屋里正吃午饭,妹妹想叫醒哥哥吃饭,趁机数落几句,她最看不惯大男人遇难事就趴窝。
父亲制止道:“你哥心里苦啊,让他睡吧,可以消消苦。要是会喝酒,以酒解愁苦才是人生妙境。”父亲自饮了一小杯酒,故意咂咂嘴,便止杯喝稀饭。
女儿瞥了一眼,轻声回击:“借酒消愁愁更愁,我才不让大哥喝呢。哪像您老人家,酒喝个千遍也不倦,喝到啥时才是期。”
父亲慈祥地笑道:“就这点享受,又不酗酒,你们娘俩还是宽容些为高。”
郑铁桥睡到后半夜闹出动静,迷迷糊糊地嚷了几声:“巩丽丽别走。”
隔墙房间的母亲被嚷醒,听声音觉得异常,跑过来看究竟。只见郑铁桥蜷曲着身子直哆嗦,并没醒过来。母亲手捂在他的脑门,如同烫手的山芋,知道郑铁桥在发高烧,拿出体温表量体温,显示快四十度。母亲惊慌地叫道:“铁桥他爸,快过来,儿子发高烧。”
父亲跑过来当帮手,也束手无策,沉住气说:“咱先用点土方,挨到天亮,再叫医生。”母亲指使老伴先给儿子搓脑门出出火,她去套间拿来红糖老姜块,沏一碗红糖姜水,扶郑铁桥喝下发汗。此招见效快,郑铁桥着实出了几身大汗,母亲替他换了两次单被,可他仍在昏迷。
母亲待郑铁桥消了汗,又量了下体温,降到临界三十八度,稍微松口气。她守在郑铁桥旁边眯盹儿,郑铁桥昏睡中又唤“巩丽丽等我。”母亲被惊醒,手捂儿子的脑门,滚烫如初始那样,量量体温回升四十度,赶紧扶儿子起身喂下一碗糖姜水。
这次等了几分钟没见郑铁桥出汗,母亲慌了手脚,叫老伴快去套间拿剩面团。她抢过面团拧下一块,搓成长条,却觉少了香油,不厌其烦地指使老伴返回去拿香油瓶子。她和着香油在郑铁桥前心后背搓粗面条。
老伴束手少策,等郑铁桥仰躺着时,他空手心里倒入几滴香油,给儿子搓脑门。
父母各自为战,反反复复地在郑铁桥身上搓油面,期冀着带出些体内的火,减轻郑铁桥的发烧指标。忙活到天明,也只减少零点几度,郑铁桥毫无征兆地睁开眼,问父母怎么啦?他口干舌燥想喝水。
母亲见好就收,给铁桥递上碗白开水。郑铁桥咕咚咕咚几口喝掉,又要一碗,态势未减地喝干,倒头昏睡过去。
村医随着郑铁桥的妹妹进屋,问问具体症状,亲自量下体温,见仍然保持在三十九度,自语道:“烧得这么厉害,先打支退烧针,必须让他多喝水,出汗太多别让身体脱水。”村医手脚麻利很自信地给郑铁桥打针,然后开出几味药,注明服法及药量,嘱咐郑铁桥的家人要随时量体温,一旦接近或超过四十度,马上去诊所叫他。
郑铁桥昏昏沉睡,母亲坚守在他身边,每过一个小时量下体温,都在三十八度左右徘徊,母亲心里略感宽慰。
傍晚时分,村医不叫自来,一番望闻问切后,又给郑铁桥打了退烧针,以勿容置疑的口吻交待,明天肯定能退烧。
第二天中午,郑铁桥高烧退了还在低烧,他半是清醒半是昏迷,睁睁眼说句无关紧要的话,便进入沉睡状态。他体温在低烧位置波动,并整天未吃一口饭。母亲关切儿子的安危,吃过晚饭跑到村医家里汇报情况,请教下步如何医疗。村医说按时吃药多喝水,饭啥时愿吃再吃,大小伙子能挺得住。
母亲半信半疑,守着郑铁桥倚着被柜上打盹,隔会儿脑袋便失重一次。
郑铁桥如死猪般酣睡,后半夜喃喃叫道:“巩丽丽”,后边的话母亲听不清。
转眼到了第三天,郑铁桥稍微有点低烧,但尚未彻底清醒过来,翻身频率明显加快,而且捎带脚将炕砸得咚咚乱响。
晚饭时分,妹妹放学归来没见母亲做饭,感到十分纳闷。因为往常放学回家吃现成的,已成定律,她认为母亲光顾照顾哥哥,腾不出手做饭,便叫着“妈妈”走进郑铁桥的房间。
母亲不在屋,哥哥还在傻睡,她返回灶间喊“妈妈”。几个屋子没人回答,便跑到庭院里喊“妈妈”。她以为妈妈围着她转,应该无时无刻无处不在。喊不出妈妈现身,她有些失魂落魄。越无妈妈回答她越喊,一声比一声急促凄厉,喊到第五声已喊出了哭腔。
屋里的郑铁桥腾地坐起身,未坐直身子便重新躺下。他听到院门口传进母亲柔顺的声音:“这死丫头,都多大啦,还像吃奶的小月孩子,叫魂啊!”
女儿跑上前忸怩地抱住妈妈的胳膊,娇声地说:“妈妈,你放下哥哥和女儿不管,干啥去啦?”
妈妈伸手作出捂女儿嘴的动作,神秘地说:“小声点,别让外人听到,我和你爸给你哥哥接神医去啦。”
女儿警惕地看着大门外,只见父亲果真赶着大车停在门口,从车厢跳下来一个妖里妖气的巫婆。
巫婆不时到村里偷偷行医,郑铁桥的妹妹认识她,看着巫婆的打扮模样就来气,私下里和几个伙伴称巫婆是妖精。
女儿没好气地说:“妈,叫妖精来干啥?快赶她走。请她看病,我哥没病也让她跳出病。”
母亲伸手装作要打女儿,其实才舍不得呢。当然女儿与妈心连心,她更不怕,竟然大义凛然地迎着母亲的手而上,挑战母亲的巴掌。母亲败下阵来,慈笑道:“死丫头,净胡说,没大没小的,快躲一旁去,小心犯了神怒。”
女儿知道木已成舟,拦也拦不住,跺了跺脚,放低声音说:“臭妖精要跳不好哥的病,看我怎么收拾她。”言毕,一溜小跑给哥哥通风报讯。
母亲冲着女儿的背影摇摇头,急忙迎神上门。
海惠县农村有种习俗,若是犯了某种迷糊不醒的病吃药无效,最多拖上一天,家人抛弃村医的药方,立马请神医即巫婆巫汉看专科。时间就是生命,病体拖不起。
郑铁桥的母亲只念过一年初小,文化程度低,自然相信老邻旧居乡亲们传说的偏方。郑铁桥低烧迷糊不醒,她没从郑铁桥体表特征求村医找原因,而是相信中了邪着了癔,必须请大仙驱邪魔。所以午饭后她就坐不住,走了几户人家,打听邻村“王二奶”的住址。
郑铁桥的妹妹五六岁时,曾无厘头地上吐下泻,去乡卫生院和县医院看医生,开回的药差不多,打针吃药都没疗效。折腾了五六天,母亲瞅着女儿心疼着急掉眼泪。
前邻张二嫂闲得慌来串门,观察郑铁桥妹子的症状,把握十足地说:“小妮子得了邪病,快找大仙收收魂吧。”张二嫂是个热心肠,未等郑铁桥母亲同意,抱着孩子就去后村王秃子家,求他老伴何仙姑为孩子疗病。也别说,何仙姑只念了五六句咒语,在郑铁桥的妹妹身上抚摸几下,妹妹止住哭声。回家冲服何仙姑送给的香灰,熬到当天晚饭时分,妹妹便有说有笑开吃戒,上吐下泻的症状消失了。
母亲见证过奇迹,自然相信“神”的法力,毫不犹豫地想到何仙姑。但何仙姑逝去三年多,听说这门技术母女单传,何仙姑的女儿早就出嫁了,四十岁以后接过母亲“仙”棒独立门户,在周边村庄小有名气,人送绰号“王二奶”。郑铁桥的母亲把希望寄托在王二奶身上,逼着极不情愿的老伴套马车,将王二奶接到家中给郑铁桥驱鬼除魔。
郑铁桥保持睡姿,面孔微红,呼吸均匀。王二奶进屋后,模式化地掸掸花衣服,又在脸盆里净手,然后盘在炕上,面对摆好的方桌,双手合什,眼睛微闲,嘟囔几句只有她自己听懂的行话。她估计时辰已到,便睁开杏眼,插香入碗并点着,接着烧了一张提前制作好的符,仍在空脸盆里。
王二奶转过身,比划着手势,冲着郑铁桥念开咒语:“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无所不能的太上老君……东方甲乙木,南方丙丁火,西方戊己金……天皇皇地皇皇,我这有个发烧郎。过往的君子念三遍,快快醒来保平安……”王二奶重复念咒,振振有词,郑铁桥的母亲和妹子只听出只言片语,瞪着两双求知的眼睛,竖着耳朵分辨王二奶的咒声。
大仙念了三五分钟,躺着的郑铁桥出现附体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