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心里感到一丝温暖,因为郑铁桥从未主动陪他喝杯酒,而且多次蛊惑诱导,郑铁桥都无动于衷,说自己尚在学生阶习,不会喝也不能喝。难得儿子主动回,父亲笑眯眯地给郑铁桥倒满一盅。郑铁桥哪敢造次,双手捧起父亲刚倒的酒敬给父亲喝下,他又自倒一杯再敬父亲,与父亲碰杯后才一饮而尽。酒精在他嗓眼里翻作浪,辣辣的涩涩的苦苦的,难以下咽,没等入胃便喷了出来。幸亏他扭头快,否则会喷到饭桌上。
妹妹幸灾乐祸地说:“哥哥真笨,上了两年学连喝白酒都没学会,还不如俺们班小男生醉着上课呢。”
郑铁桥红着脸辩解:“我们学校离市区十几里路,想喝酒也找不到小酒馆,全班男生都属于酒盲,我若开戒,恐怕会灌倒一片,可我不会轻易开戒。”
父亲趁儿女斗嘴的空隙,斟满桌上两盅酒,先端着盅等郑铁桥,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酒能解愁解乏,先苦后甜,苦尽甘来。既然你的理想无法到位,那就从头做起吧!”女儿调皮地赞美父亲真哲理。
郑铁桥故意瞪着眼教训妹妹,说:“别忘了爸爸可是老高中生,学问底子比你厚实多啦。”妹妹吐了吐舌头闷住话,嘴却勤奋地吃开饭。
郑铁桥陪父亲喝了三两酒,再也喝不动,身子拧着麻花回屋睡觉,醒来时已日上三竿。他的头稍微有点晕,洗漱完毕便九分清醒了,待到吃过早饭,感觉神清气爽全身轻松,竟然开始留恋酒滋味,飘飘欲仙的幻境太爽了。
父亲早早起床,套好马车,特意给马笼头拴上红穗头,喜送儿子光荣上班。
郑铁桥满门心思留城留城,觉得去乡镇未免落魄了,可父亲的心思正与他相反,老人言语不多喜在心,儿子能吃皇粮拿工资,犹如鲤鱼跳上龙门,这是郑家几十年修来的福,自家终于出人头地可以扬眉吐气了,不信隔壁的王三坏以后还敢发坏。
郑铁桥原打算骑自行车报到,但家里仅一辆旧“铁驴”,妹妹每天要骑着上学。他若骑到几十里开外的海红镇,等于斩断妹妹的交通工具,便轻描淡写地对家人讲,他准备学习红军长征精神,背着行囊徒步上班报到。
妹妹说:“那怎么成,我住校,把自行车让给哥哥骑。”郑铁桥逗妹妹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自行车会有的,只要我开了工资,什么难题都可以解决。”妹妹说:“咱先解决眼下之急,等哥买了新自行车咱俩换着骑,我再重新走读。”
哥俩儿争来争去,最后父亲一锤定音,我赶着马车送铁桥,一路走来多风光。定这事时,郑铁桥已喝迷糊,当他背着行囊往外走看到马车时,才依稀记起昨晚的约定。他讪笑一声上了车。
父亲刮净脸,特意换了套新装,看得出兴致高涨精神饱满。马车才走上村里大道,他成心甩出三声清脆的鞭响。
对面有人担水走来,见是王三坏,父亲老远赶车冲着担水人奔去,吓得王三坏直往旁边躲。王三坏躲无可躲,慌里慌张地把桶蹾在地上,跳着脚骂道:“你******找死。”父亲笑呵呵地回应:“不好意思,他三叔,这不小桥去镇里上班,我忙昏了头,牲口也不听话,回头我请他三叔喝杯酒压压惊。”
王三坏想说什么却未言语,父亲甩了个花鞭,马车扬长而去。王三坏回过神,嘟囔道:“不就出了个乡干部,牛嘛逼。”骂着人家牛逼,其实王三坏已没了底气,心里盘算,该这小子沾儿光,以后与他处事还真得当心些。
郑铁桥十分纳闷,父亲的性格逆来顺受,特别低调又本分,从未见与谁红过脸,今天耍哪家子威风。他问父亲缘故,父亲挑三拣四地讲了些王三坏使坏的事迹,无非是些陈谷子滥麻子的俗事,但这些不起眼的小事,在农村说大就大。父亲最后感慨道:“儿子你可回家工作了,爸爸突然有了主心骨,再不怕王三坏使坏欺负咱家。”
郑铁桥深感铁肩上的重量,父亲忍辱负重的背后,因为家里缺乏有身份有力量的壮丁。看来上天垂青咱家,分配回乡是正路。
马车从县城南绕道向东北,马欢车快,爷俩儿有说有笑,好不惬意快活。父亲情绪高涨,嫌马跑得慢,却舍不得抽马身,对着长天连甩几个空鞭,声响清脆激昂,接着唱开电影《青松岭》的主题歌:
长鞭哎那个一呀甩吔………
叭叭地响哎………
哎咳依呀
赶起那个大车出了庄哎哎咳哟……
劈开那个重重雾哇……
闯过那个道道梁哎……
哎哎咳咳依呀哎哎咳咳依呀
哎哎咳咳依呀哎哎咳呀
要问大车哪里去吔……
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哎……
哎哟喂哎哟喂
郑铁桥舒张着方脸,随着父亲歌声的节奏哼曲调,越哼越想笑。他强忍住别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而且哈哈笑个不停。原来他的思绪走乱,竟然联想到广为流传的童谣,专门糟改《青松岭》反派人物钱广的。大意是:
钱广赶车笑嘻嘻,
拿着鞭子抽马屁。
马惊了,
车翻了,
钱广的老二砸弯了。
父亲不知郑铁桥为何大笑,觉得儿子笑容可掬挺好笑,便止住循环往复的歌声,陪着郑铁桥傻笑。过路的马车及行人不明就里,指点马车上爷俩笑傻啦,却也受感染,追随着马车大笑。一时马路上笑声连连,笑来笑去,五十步笑百步,后笑的人都不知笑从何来。
笑声依在,一辆绿色吉普车从马车后疾驰而来,停在马车前三五米处,刹车声很有动感。父亲“吁”了声停住马车,爷俩儿入定般望着从车里走下来的两人。
郑铁桥揉了揉眼,认出其中一人是人事局的牛同志,心里暗叫要坏事。他下意识地摸摸裤兜,猜测他俩可能来索要《分配单位花名册》。这如何是好?郑铁桥犯开了愁,感到左右为难。
牛同志隔着老远与郑铁桥打招呼,看他满面春风的样子,不像兴师问罪。郑铁桥不敢托大,跳下马车冲着牛同志问好,并介绍对方与他父亲认识。同牛同志一道来的是人事局副局长,姓李叫啥名子来着,郑铁桥没听清,便笼统地喊声李局长好。
几人寒暄了几句,郑铁桥如同丈二的和尚,抚着脑袋却摸不清头脑。只听李副局长爽朗地对郑铁桥的父亲说:“谢谢你给国家培养了优秀青年。昨天小郑走后,我和牛主任特意翻看了他的档案,发现小郑能写会画是个多面手。这样的人才去镇里工作,太屈才了。我们想把他留在县局工作,不知你们爷俩儿意下如何?”
父亲支支唔唔为作答,转头向郑铁桥张望。郑铁桥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打昏了头,也这这那那地张口结舌。等大脑冷静下来,他才字斟句酌地回应:“不已经填出派遣单,再改派能成吗?”牛同志大大咧咧地说:“李局长说行就行,还有我在场呢。”
郑铁桥放宽了心,信以为真,慢吞吞地问:“那么我还去镇里报到吗?”李副局长笑而不答,牛同志故作极不耐烦地说:“小郑啊小郑,昨天的冲劲哪去了,别再啰嗦,赶紧上吉普车,咱去局里上班。”
郑铁桥喜上眉梢愁在心头,腾云驾雾的感觉包围着他,未及和父亲交换意见,随着牛同志坐吉普车向县城方向奔去。
牛同志热情起来有些夸张,指着毕分办的空位说:“小郑同志,你就在这里办公,等会儿替我下通知。”牛同志提着壶亮亮相,好像要去锅炉房打水。郑铁桥赶紧抢过壶,虚心地说:“这个活哪能让领导干,以后包在我身上啦。”牛同志也没挣脱,顺势递给郑铁桥。望着郑铁桥的背影,他莫名其妙地点点头。
郑铁桥打水回屋,先给牛同志倒满茶杯,然后找个公用茶杯,给自己倒一杯清水,又忙活着擦桌子拖地。牛同志翘着二郎腿,得意忘形地享受被服务的快乐。
郑铁桥干完室务卫生,刚坐到椅子上喝口水,牛同志开始分配工作,让他通知尚未分配学生的单位来拿表格,统计相关事项,《花名册》在公共抽屉里。说完话,牛同志夹着文件包外出了。
郑铁桥赶到奇怪,《花名册》明明在自己的裤兜里,而且是手写体,估计牛同志不应该备份。既然没备份,却告诉我在抽屉里,岂不搂着柳树要枣吃。莫非,抽屉里有啥重大阴谋。他打开抽屉,里边果然空空如也,郑铁桥愣开了神。他在想,牛同志是不是昏了头,以前在抽屉里放过,他以为又放在里边了。或许呢,他根本没想到被我顺手掖走。若是这样再好不过,我可以趁机把《花名册》放进去,就当物归原主,证明《花名册》始终躺在抽屉里。
郑铁桥顺着小聪明的路径往下运作,将《花名册》放进抽屉关好,又打开抽屉将《花名册》拿出来,似乎《花名册》与他无关。他按照《花名册》顺序拨了第一个号码,对方占线,又重拨还占线,气得他狠狠地摔了电话。好容易拨出号码接通了,牛同志急冲冲回来,望一眼桌上的《花名册》,指示郑铁桥暂缓打电话,说局里下达新精神,听我话再下通知。
郑铁桥望着牛同志怪异的神情,“哦”了声,把《花名册》放回抽屉,坐在椅子上发呆。
牛同志牛饮过茶水,亲切地叫道:“小郑同志,你先忙到这里吧,回家看看还有啥需要整理的,明天再来上班。”
郑铁桥极力遮盖不适应新环境的心情,正有回家理理头绪的动意,牛同志的话点到他心坎上,他欢快地说谢谢领导关照,告别牛同志往家转。吉普车是指望不上,郑铁桥花五角钱雇了辆“二等”自行车,坐在后座捆绑的椅子上真别扭,心思分散总不能聚在一起。
第二天起了大早,郑铁桥跑步到毕分办上班。牛同志尚未开门,他站在楼道里来回踱步。好容易等来牛同志,郑铁桥接着打扫室务卫生,牛同志照常翘着二郎腿喝茶。
室务卫生打扫完毕,郑铁桥正要索求活干,牛同志拉着长腔说:“小郑同志,今天没你的任务,还是回家歇着吧。”
一连三天,都复制同样的程序。郑铁桥隐隐觉得里边有猫腻,但百思不得其解。第四天郑铁桥照旧上班,牛同志待他打扫完卫生,示意郑铁桥坐下听昭,不冷不热地说:“小郑同志,按照李局长的意见,这里暂时用不着帮手了,你还是回家待命听招呼吧。”
郑铁桥冒然地问:“那啥时候上班?”牛同志理了理乱发说:“下月4号以前报到,期间若有事,我临时通知你。其实我愿意留你帮忙,看你打水扫地多勤快,可惜领导命令难违呀!”
郑铁桥心里叫苦,却装成很听话的样子,痛痛快快地离去。他身边响起话外音,人事局没你的位置啦。
9月2日是星期一,郑铁桥如约上班。牛同志觉得不使唤郑铁桥白不使唤,享受一次是一次,便埯头写着字,不理会郑铁桥的存在。大概写到了头,牛同志板起面孔对郑铁桥说:“小郑同志啊,实在难为情。根据局长办公会研究的意见,由于你留毕分办的指标没批下来,只好委屈你继续到基层锻炼。啥时空出指标,啥时候再召唤你。”
担心的事情终于露出尾巴,好在郑铁桥早做好心理准备,大不了再去海红镇报到,自己没留城的命,靠强求得不到。本来就该下基层,只不过中间多道小插曲,显得自己的人生丰富多彩。
郑铁桥接过派遣通知一看,情绪立马回到旧社会,抬头的派遣单位,竟然不是海红镇,而是自己曾拒绝的李庄乡。他明白遭到暗算,但为时已晚。
郑铁桥不甘心就这样被玩弄,上前抓住牛同志的衣领,怒斥道:“你在打击报复,咱找地说理去。”牛同志瞪着牛眼说:“松开手,给我放规矩点。”郑铁桥真想抽他个大耳光,考虑到周边环境,忍住手冲动,抓住牛同志的衣领去李副局长办公室。
李副局长见两人拉拉扯扯,吊着脸说:“成何体统,都给我放开手,有事说事。”郑铁桥有理先告状,说:“都讲好了让我留局工作,怎么说变就变,变成了没人愿去的李庄乡?”
李副局长松弛了几下脸皮,缓中带急地说:“计划赶不上变化,都是革命工作需要嘛。”
郑铁桥也不管领导不领导,据理力争,愤愤地说:“那你们糊弄我干啥?革命工作怎么不让我留城?还不就因为没给你们送礼拉关系。”
李副局长脸又变回阴沉,声调严厉地责怪道:“小同志说话可要负责任。我不想打击你的自尊心,准备给你留点面子。既然你不识趣,那我告诉你小子,没处理你,已够宽大啦,还对工作挑肥拣瘦,你以为你是谁?”
郑铁桥严重不服,对斥道:“我只是一本本分分的学生,从没做错过事,凭嘛还要处理我?”
李副局长冷笑两声,向牛同志方向努努嘴。牛同志会意,阴阳怪气地说:“小郑同志,你口口声声没犯错,可我告诉你,你犯了大错,竟然趁我不注意,偷走《分配单位花名册》。这偷东西一项,若是较真的话,取消你的分配资格都不为过。李局长大仁大义大量,决定放你一马,你还不以为然。要按我的意思,非报案不可。小子,这回懂了吧?”
郑铁桥听懂了,明明遭到了报复暗算,却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怪谁呢,全怪自己无知中了套。这套套在头上,只能自己慢慢地解。
他拿着派遣证,向李副局长鞠了个躬,啥也没说。转头狠狠得瞪着牛同志,狠狠得说:“你牛逼,你真牛逼。”
出得人事局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