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文化是一个封闭式的文化,比如我们的四合院。美国乃至欧洲著名的古堡都没有高墙大院,人家所谓的院子就是一圈松墙就够了,但咱们说这儿哪成啊,都得盖上高墙。观念不同。
梅 辰 咱们是怕人偷。
马未都 外国也有贼啊。主要还是个观念问题。中国是一种很封闭的文化意识,不开放,不开阔。(梅:中国人内敛)我觉得内敛都不是,就是封闭,不希望外面的人知道得更多。你看中国人没有在家里开Party的传统,有事茶楼说去,外国人最爱搞的就是家庭聚会,这就是文化的差异。我们就是这种民族,这种封闭文化可能在早期是有好处的。(梅:怎么讲?)我的技术不传给你,你就学不会嘛,我就发达了嘛!
梅 辰 外国人也竞争啊,而且竞争得更厉害。
马未都 但它是公开的。你看中国人原来没有什么专利的概念,我知道了我就是不告诉你。外国人说我知道了我可以把它公布出来,但是你想要,你得付我钱。关于这些我没有更深地研究过,我觉得中国文化的总体趋势是封闭的、内敛的、向心的、向中间走的,外国人是扩张的。
为什么要叫博物馆?博,首先是广大、博大的意思,我们起码要有这样的一个襟怀,要敢让人家看嘛!
谈“钱”色变
梅 辰 您原来是文人,您现在怎么给自己定位?
马未都 我觉得人家原来老用一个词叫儒商,我特别反对这个词。我觉得我在社会这个舞台上,就跟人艺(指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那个舞台没有区别,我事先化装成什么角色我登台就是什么扮相。我登台扮演一个掌柜的,那我就是个掌柜的;我亮相是个乞丐,那我就是个乞丐。我觉得在人生的舞台上我就是以不同的角色相互转换着粉墨登场。比如我现在做文化,我就是一文人,跟商业无关,而且我也不想商业的事儿。如果我经商,我就不想文化的事儿,商业就按商业的法则,我跟很多人说过经商就要按商业的游戏规则去做。我不把这两事儿混在一起谈。
梅 辰 商人追求的是利益最大化,而文人则羞于谈钱,两者之间转换起来不是很容易。
马未都 唯利是图是商人最美好的品德。我原来年轻的时候最大的障碍就是对经商不齿,不好意思谈钱,很长时间心里都有障碍,不能经商。我到今天也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好商人。
梅 辰 耻于谈钱?
马未都 对,就是不愿意谈钱,耻于谈钱,心里不接受这个事实。到今天我仍然觉得我经商的最大障碍就是耻于谈钱,一谈钱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梅 辰 从您的内心来说,您是渴望拥有更多的财富,还是根本就视金钱如粪土?
马未都 我一点儿都不把钱视为粪土,我希望钱越多越好!
梅 辰 心里挺想要,就是不好意思说?
马未都 我不是不好意思说,我是特想跟大家说“我特别需要钱”,因为我想做事儿。如果我不想做事儿,那我就特清高,爱有没有,对钱无所谓!因为我压根儿就不是一个高消费的人,我没有生活上的奢求,我对生活上的要求很低。真的,我对衣、食、住、行的要求到今天都很低。
梅 辰 现在的有钱人都这样,吃粗粮、喝稀粥、穿布鞋是一种时尚。
马未都 咱说白了,我现在可以一年不花一分钱吃饭,只要我今天发出一个帖子“谁愿意请我吃饭?”挨个儿排都得找关系。
梅 辰 不走后门儿都抢不上槽!
马未都 爱抢上抢不上,有的是人请我吃饭。昨天人家还请我去日本,费用全包……这样的事儿多了,天天发生,我都不会去的。
我不鄙视钱,因为我要做成一件事儿就必须得有钱,我要对得起我底下所有的人,即为我工作的人,或是通过我为社会工作的人,我要对得起他们。杜月笙曾经说过的一句话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当时正是上海经济特别萧条的时期,杜月笙手下的人工钱却比别人拿得多,杜月笙就说:“我的工人就是要比别人多拿钱!”
梅 辰 敢情他那钱来得容易。
马未都 杜月笙,大字不识,一米六的小个儿,当年上海滩上运输最赚钱的时候,上海十六铺码头别人的船靠岸,全上海没有一个人敢给卸船。你能跟这种人比吗!人的非凡的组织能力根本不是学会的!他那是什么组织能力啊!再说和珅,那又是什么能力啊!他贪污的钱是国家十五年的财政收入!今天如果有一个人能贪污国家十五分之一的财政收入,也早被崩了八遍了。太有才了!哪儿有这样的人哪!让我说那是国家的制度不好,要是国家制度好,和珅早就被选上皇上了,嘉庆爱干吗干吗去吧!嘉庆那么个浑蛋,好歹算是糊弄到道光才崩了溃了。电视上整天说“和珅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贪污犯”,他贪污谁了?那些钱财也不是国家的?那都是皇上自个儿家的,那时候的国家是一个人的。你得辩证地去看,对不对?
我不认为和珅怎么着,他那是多大的能耐啊!他死前写诗的事儿让我感动得不可再感动!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梅 辰 皇上赐死的。
马未都 给他三尺白练,让他挂上到中午就得死!人家一上午能写二十首诗,并且每首诗都写得非常精彩。咱有这思路吗?要是你告诉我中午就得死,我这脑袋非一片空白不可,连字儿都不认得了!
梅 辰 真到那会儿您没准还才思奔涌呢,以前忘了的事儿说不定也都想起来了。
马未都 想不起来啦!什么才思奔涌啊,不到中午就被吓死了!
梅 辰 人被逼急了都难说。
马未都 和珅是什么人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皇上就赐他一人死,结果他所有的妻妾最后都跟着自杀了。没人逼,都自个儿乐意。那绝对是有能力的人,太有才了!
梅 辰 咱刚才说您怎么给自己定位,怎么扯和珅这儿来了。
马未都 我的定位就是说,我,是一个可以转换角色的人,但在转换角色的过程中,我做文人时非常彻底,但做商人时不彻底,夹杂了很多文人的特征。比如,不好意思谈钱,到今天都是这样,貌似一个商人,但骨子里还是一个文人,耻于谈钱。没法跟人去谈一些条件,会委屈自己,在所有的钱的事儿上都不会去争,有多少算多少。
但是我很爱钱。你想,没钱我没法办事儿呀!
梅 辰 您可以委婉地表示一下嘛。
马未都 委婉,怎么委婉?改不了啦!现在相对好一点儿了,能把有些话说在前头了。
实际上我应该有所转变。
放弃是一种智慧
梅 辰 您前面谈到收藏是一个不断放弃的过程,这种放弃是不是很痛苦?
马未都 我有一次在中央台做节目,台下坐着一帮中学生精英,我问他们:你们都学过语文,谁知道“选择”的反义词是什么?三十多个学生吭哧了半天才答出一个“放弃”来。什么是反义词?“选择”的反义词就是“不选择”嘛,“不选择”就是“放弃”嘛。人往往觉得选择很难,这儿有仨苹果让你选一个,你选了一个大的,你总觉得你是选择了一个,实际上也可以说你是放弃了那两个相对小的,对不对?最难的是放弃。你同时喜欢五个女人,你必须放弃四个才能结婚,否则你办不成这事儿。
梅 辰 您曾经放弃过?
马未都 是啊,我放弃了很多才走到了今天。你比如我放弃了文学和影视。在文学上,我的小说让我名声大噪;在影视方面,我们的《海马歌舞厅》是当时唯一商业运作成功赚了大钱的剧目,当时那个年代我们赚了三百多万。名利都有了,又都放弃了。获得了的东西再放弃掉,很难,一般人是很容易满足于抓着一个就行了的现状。打个比方说,你想在这院子里抓一只鸡,你奔着那只大黑鸡去了,抓了半天没抓着想抓的这个,???手抓了一只小黄鸡,一般人就想黄的就黄的呗,差不多就得了,好歹算是逮着了一个!有多少人会把它放了再去抓那只未必能抓得着的大黑鸡?!
真正说起来已经获得的东西很难再放弃。
梅 辰 您为什么就能放弃?
马未都 就说出名这事儿吧,按照出名的一般标准我二十几岁就因写小说出名了,如果我不放弃的话,如果我愿意当官的话我可能也是总编辑了,因为当时比我后来的人现在都是总编辑了嘛。但我放弃了。因为我想明白了:世界上的事儿不可能都让你得了,包括收藏也是一个不停地放弃的过程。为什么我不开新的收藏领域?青铜器我不收藏,尽管它对我有诱惑,我也不能收藏。为什么?因为我一旦开了一个新领域,我就会扑上心,如果我只买一件是没有意义的,买一堆就很痛苦,因为东西是无限的,钱是有限的,这不是自找痛苦吗?我没法儿跟国有企业比,花好几千万买俩兽头……我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