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启泰出独山时原是仲春时节,一路饱览沿途风物、山水景色,又在凤阳盘桓月余,待得再次上路时却已届仲夏,约摸再过几日便该到煮食粽子的端午节了。
艮垇自韭山洞醒来后便一直昏睡不语,静静缚在启泰背上浑无动静,启泰猜他是吸聚灵气过多,一时消化不尽,倒也并不担心,只自己背篓前行。
一路向北赶往淮河渡口,途中又遥遥瞥见中都城那巍峨的青影,启泰停下脚步,静静凝视片刻,方才继续上路。心中却知这少了城魂灵气的中都雄城,却是再无几日风光,要不了多久便将衰颓倾倒,化作散碎瓦砾,心中也不免多了几许落寞。
江淮多水,仲夏之初却还有几许凉风,湿湿凉气拂在面上倒是并不觉热,启泰心里有事,也不慌浏览风景,一日间行得极快,天摸黑时过了淮河竟又行出一百余里,停于一处大湖岸边。
问明湖畔村人,启泰得知此地地属五河县境内,眼前之湖横贯全县,唤作沱湖。
沱湖位于淮河左岸,湖盆为郯庐一带凹陷洼地积水而成。居沱河下游,北纳沱河、唐河来水,从五河县城东侧经崇潼河向南注入洪泽湖。全湖占地约十余万亩,具灌溉、滞洪、水产之利。
沱湖常年水深一丈左右,水质清新,呈淡绿色。湖岸弯曲,湖底平坦,淤泥深厚,水草繁茂,历代皆为盛产鱼虾之地。每值平安年景,年产河蟹三十万斤,大青虾十万斤,黑鱼、干头鱼、泥鳅等水产十万斤,鸭鹅四十万羽,其中更有野鸭十余万羽。
加之湖周滩涂洼地广阔,芦苇丛生,野草遍地,白鹤、白鹳、白尾鹞、大鸨,灭鹤,鸳鸯等禽鸟也多喜在此越冬迁徙,实为人兽皆宜的天堂之境。
启泰贪恋这湖上的美景,也囿于天黑寻不见过湖的船家,于是寻了一处开阔的苇荡,略作打理,宿营下来。
静坐湖边,看着天际逐渐亮起来的繁星,瞅着自湖面渐渐升起,又在水面上映出明晃晃一片光影的残月,启泰双手抱膝,顶着下巴,径自出神。
寂寞,不知已经藏在心里多少岁月了。
从起初朋友相交时的激动、投入,到看着身边友人渐次逝去的悲伤、不舍,到转生后的再次交友、失去,到逐渐、终于麻木。
从起初对别人的信任、依赖,到一次次面对背叛、出卖,到终于猜疑、害怕,终至关上心扉,只留自己和自己说话。
千年的岁月洗练,长生对世人不可遏止的诱惑,还有自问对人性黑暗面了解的透彻,让他,这个长生于世的游魂再不敢把心交到身边的寻常人手上,寂寞,从此便成了他唯一的同伴。
寂寞让他的魂魄一世一世穿越了朝代民族,得以延续;但寂寞却也让他的心空空洞洞,再盛不下世俗的冷暖悲欢、爱恨喜怒。
直到遇到了狗蛋的坚持,遇到了大傻的憨直,也遇到了静无老道那份深埋心底的不甘与对天道的渴求,才让这颗流转于人世边界的魂灵再次被震颤、被感染。
而刀魄的回归,却是压破他心底千年冰封的最后一根稻草,从刀魄的声声句句中,启泰分明看见了镜子中的自己,看到了隐于表面之下酸楚无助的心。
但一切已成过去,至少,从今后,还有艮垇会陪着自己。面对仿似另一个自己的刀魄,启泰心里久冻的心河终于化开一道细流,汩汩的泛起涟漪,冲刷向那封冻的尽头。
此时,启泰那早已忘却了得失的心灵深处,却渐渐响起不容轻忽的嚎叫,警告着天地间的一切,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将艮垇从自己身边夺去。
仿佛回应着启泰的呼号,艮垇于启泰背上悠然醒转,在识海中打个哈欠,美滋滋的活跃起来。
刀魄和启泰心意相通,自是明白启泰的心意,却无意在此时触及此事,只是换了个话题,考教起启泰的内力、功夫来。
咋听此言,启泰摸不着头脑,细思却知艮垇却是变着法告诉自己他也不愿离开自己,心中微温,便也认真的应对起来。
启泰虽说学识惊人、天赋绝伦,骨均肉匀,力若牯牛,但终归练功日短,更兼拳脚刀剑身法暗器一概没有机会习练,虽能冒充绝顶高手跃上中都紫禁的高墙,但真的动起手来,却敌不过吕子放凝神的一刀。
启泰既然选了华山玉泉院首座关门弟子的身份,这行走天下,坠入纷争便是不可避免的事;师门危机,唇寒齿亡,性命相搏日后估计也是少不了的;更兼艮垇此时的奇异模样,就是凡俗之人也能知道这是一件难得的异宝,要护住他,仅凭启泰此刻的身手却是绝对不够的。
要想平安度过此生,要想摔脱孤寂融入滚滚红尘,要想保得长刀艮垇不被他人夺取,一切都要求启泰先有自保之力。启泰为此静静苦思起来。
刀魄却也在此时缓缓将自己所经的千万杀伐争斗之景透过识海逐一重现于启泰心中,好助启泰领悟凝练出适合自己的东西。
千万次的争斗流过脑海,任何的招式、步法都被时间冲得不留半点痕迹,唯有两样东西让启泰紧紧抓住,欣羡不已。
其一便是对一切攻击、敌意的感知、辨识能力。只有预先知道敌之欲攻、敌之所攻,才能快一步做好防御或是反攻,如此立于不败之地,转而寻机取胜。
其二却是比诸敌人迅捷、莫测的速度。只有你比对方快,只有你的速度变化万方让人难于揣测,争斗的主动才能系于你手。你欲攻而对方防之无及,你欲走而对方徒呼奈何,如此进退成败便不再由天意厘定,却成了你的囊中之物。
由于一再被灵气灌顶,启泰的神识较常人灵敏数倍,更加上中都城中的一通大补,启泰此时的神识凝练或许不足,但是可用于外放的灵气却比武道高手还要多过十倍有余,再加上艮垇本身的打斗经验和示警之能,只需适应了将灵气缓缓释出体外成一气场,这料敌、查敌一项便算是勉强过关。
至于这速度,依赖启泰本身的筋骨之力,倒也颇为可观,但对上高手却还是远远不足。除了靠日积月累以深厚内力推动速度外,启泰苦思不得短期内可见效的提速之法,心中不禁焦躁,爬起身来沿着湖岸来回奔驰起来。
努力前冲,靠着腿脚着地的蹬力,启泰如豹子般向前标去,带起的风压逼得启泰的袍角、鬓丝直直向后掠去,再加速时却竟连面上的皮肤也被扯得向两边滑去,迎风的前胸更是被风压击的生疼。反复几次,启泰却皆是因为这平日看似无力的风阻住加速的势头,速度始终无法突破。
快既不行,启泰便想在巧上作功夫,全力冲刺之时突地折个直角弯去一边,或是保持全速来回折返,不料这想起来简单的热身动作却也难于做到。想按计划转弯或折返便必须减慢速度,全力以赴之时要么便刹不住车回不了身,要么便猛然拐弯失了重心,整个人摔飞出去。
反复练习后启泰知此二者以自己现有的水平实在难以两全,心中愤愤,却是没有办法。
艮垇居于启泰背上,自是知他不甘,默想自己曾经的所见所思,灵机一动,传言启泰道:“却不知这风本身可会阻住自己的去路,又或是这身子少了大地的牵引、没了重量,转折之时却还会不会让自己不得控制。”
“身若真轻似鸿羽,哪怕一阵微风便可让你瞬息百丈之地,转折落地却也灵便遂心。这轻身、如风两点,或许便是解开此难题的关键。”
此言入耳,如暮鼓晨钟振聋发聩,启泰心中顿时豁然不少,笑着谢了刀魄,又自摸索起来。此时少了焦躁之意,倒是连着释出灵气感知四围却也顺便试着练起。
启泰正自习练之际,忽觉湖岸边一阵灵气波动,想也未想便挟着一团释出的灵气向岸边湖面掠去,几个腾挪便即飘到湖边,拔刀下挑刺入水中,只见一溜血水伴着刀纹过处泛起,刀身处却是挑得一尾方头花背直冒灵气的胖鱼起来。启泰不等落水,足点水面踩得丈许方圆一块湖水微微下陷,这才又借力腾起越回岸边。
艮垇捕到的是一只长约两尺的成年暗纹红鳍豚,肥嫩可人甚是讨人喜爱,只是此时却已为刀气所伤,即使放生却也活不下去了。只是不知它究竟吃了什么天材地宝,身上竟蕴了很是可观的灵气,这才引得启泰生出感应出刀相试。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萎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东坡居士吟咏河豚正是为其“食河豚而百无味”的绝美滋味,虽错过了清明时节河豚最肥之际,启泰倒也很是珍惜此等天赐的美食,遂以艮垇去头、剥皮、剔除内脏,再用湖水细细洗尽污血,待一应带毒之物尽皆除尽后,这才燃起篝火细细烤灼起来。一时间沱湖岸边香气缭绕,引得远处村户家的黄狗遥遥吠嚎。
忙于料理河豚的启泰却没有发现,自己挟灵气奔至湖边的那一霎那,原来苦苦阻挡自己的风压却已消失不见,只柔柔的绕过他身周的灵气自他身后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