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温软的晨曦,启泰缓步走入困离残天阵心,弯腰去拾地上的艮垇。
刀柄入手,还是往日那份温婉的感触,只似乎多了一点灵动在手心里跳动。艮垇再不是那柄杀人、化形的宝刃,却于此时仿似亲人般携着启泰的手,娓娓细诉着别后的离愁。
启泰心里渐渐明白了长刀这一夜的改变。
城魂借困离残天阵之助,成功的将自己的灵气、魂魄尽数移到了长刀之中,总算摆脱了中都城的束缚,转而变成了艮垇的刀魄。
但徜徉于刀中,启泰的这位三弟却似走入了千百个人的轮回之内。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追求着自己的理想,为着各自的家园、妻儿,奔赴沙场,却最终倒伏于艮垇的锋刃之下;多少次旌旗飘飘,困离阵中,刀中释出的灵气击晕持刀的青年,暗红的雾气将另一具朽迈的身躯化为粘稠血水,汩汩流入青年体内;还有,一个孤傲的灰衣青年握刀在手,直刺苍穹,扬起的脸,竟好像二哥启泰瘦削的模样……
刹那芳华,城魂却已真的懂了,懂了众生的匆忙,懂了七情的荡漾,懂了永生的梦想,更懂了自己与启泰千年的牵袢。比之大哥吕子放,却是二哥启泰,成了自己亲的不能割舍的兄长。
艮垇伤人,必拘伤者残魂于刃上,故千百段不甘的魂魄便将自己的一生附在了刃上;艮垇移魂,往生者血肉化形流经刀刃,也必有一二缕牵连不去,藏于刀中暗自护着转生的兄弟。千年往复,无数零散的神识游走于艮垇之中,直至今日城魂住进刀身,这满地的岁月残迹才终于有机会聚到一处,融会贯通、蝉蜕化蝶,终孕成了此时与启泰携手相谈的温婉刀灵。
自启泰入阵拾刀起,便兀自出神呆立,一时间脸上或喜、或忧变幻无方,却是引得阵外的吕子放一颗心七上八下、甚是心焦。吕子放虽担心城魂的安危,但毕竟害怕这阵法玄妙,却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只得远远盯着启泰,看他何时开口说话。
看着看着,吕子放却是一阵眼花,恍惚间仿似见着那幽蓝长刀竟似熔尽的铁水般,沿着启泰手臂整个化了进去,转瞬间便失了踪迹。揉眼细看时,那四尺艮垇却分明好端端的持在启泰手上,没有半点异动。
又站了一会,吕子放却突觉一阵旋风从启泰脚底卷起,盘旋着恍似巨龙般掠空而去,四下刮过的劲风竟带得自己站都站不稳脚,伸手护脸、躲过风头回身细看时,那阵中的三十六面旌旗却是动也不曾动过,沿杆兀自静静垂着,混不见半丝风过的痕迹。
吕子放心里连呼诡异,却是再不敢在阵旁等候,直退出三丈之外方自小心坐下。
天光渐盛,中都城头那久疏的守备却也到了必须巡值的时刻,估摸着紫禁戍卒将要行经的时辰,吕子放终于憋不住大声呼唤阵中的启泰,却是直唤到第七声才见启泰如梦方醒般回过神来,问明情况后叫上自己闪电收好城头旌旗物什,背着酒坛、方篓径向城外遁去。
少了城魂指引,两人自难巧妙避过所有的守城士兵,却一凭功力深厚、经验老道,一凭气机敏锐、天赋绝佳,硬生生从戍卒们的视野死角间连晃而过,一路奔出了约摸六十里地,直至凤凰山脉的韭山洞地界方才慢慢停下。
韭山洞因山暖多产野韭而得名,为石灰溶洞,九百年前《水经注》中便已有记载。
唐时多有士子入洞探奇,并留下多处题刻。
南宋时抗金英雄王惟忠率众九万据山抗金,在山上垒石为城,现存有石垒城、石鸡亭、七里大寨等战场遗址,可沿洞右侧石阶攀援而上。
早年朱洪武却也曾据此屯兵,收编了华云龙等义军力量后,方自南下滁阳、统一中国。
韭山洞东西主洞长约五百丈,侧洞与北山的蝙蝠洞相通,长约一千四百多丈,历来便誉为江北第一洞,其“深、大、险、奇、古”五大特色更是冠绝江淮。
全洞分为虎踞龙蟠、摘星揽月、峡谷幽深、清流碧影、玉溪泛舟五个部分,其中“虎踞龙蟠”是王惟忠备战屯兵的主要地段,“摘星揽月”是古人所谓“石形如器物者甚众”的所在,后三段洞身曲折盘旋,奥妙无穷,却是少人涉足的险地。
启泰倒持艮垇、身背方篓,一路引着吕子放向洞中深处疾行,渐次越过虎踞龙蟠、摘星揽月两处,最终停于峡谷幽深之地。
此处洞室虽无水流,却也很是湿润,洞壁、脚底均涂了绵软的苔藓,在这本是漆黑一片的洞中偶尔闪出片许磷光,让吕、苏二人能借之奔行不辍,此时停下却也可助探洞的二人看清周遭所处正是一方洞中少见的干爽高地。
启泰叫停了跟在身后的吕子放后,便手持长刀用力插入洞底土石之中。
这次却再未见到启泰被灵气反噬倒地的样子,只见长刀入土后启泰松手退步安然跃到吕子放身前,开口向闷了大半个时辰的兄长解说前因后果。
启泰告知吕子放城魂顺利转入艮垇之事,却将城魂吸聚刀中残魄,重新炼魂并与自己身心共鸣、从此不离不弃之事隐在一旁;又告知兄长城魂移魂过程中损耗过多,故特叮嘱自己一路疾行,循着他作城魂时所知的灵气汇聚之地寻到此处,借艮垇自身的吸聚之功补足灵体的缺损。至于艮垇为何少了反噬之事,却是因为吕子放本不知情,所以启泰便提也未提。
吕子放听得此话,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遂伴着启泰静立一旁,看那插入土石中的墨蓝长刀在这深邃洞中忽明忽暗,散放出柔柔光芒。
启泰后半段话中其实隐去了重要一环:首先便是城魂本身对灵力诸事原就茫然一片,自是不会知道这灵气汇聚之所在,韭山洞中隐藏的凤凰山灵脉却是新生的刀魄继承自艮垇的异能所寻得;
其次便是这吸聚灵气的功用却远不是补足缺损这么简单,城魂移魄之前便聚敛了整座中都过半的灵气,转入刀中后灵体却也充盈非常,但新生的刀魄却依旧怨恨朱元璋对他的不顾之情,于是决定吸尽这凤凰山龙兴之地的灵气,也好触一触朱元璋的霉头。此事有些太过孩子气,后果也甚难预料,启泰倒也不好直言告诉自己这位稳重的大哥。
有了刀魄的艮垇吸聚之能比以前强了百倍,加之所吸灵气全被刀魄发狠强行吞下之后,又更加助长了长刀的吸力,这灵脉虽广阔深厚却也终究只坚持了不到半月光景便即枯竭、衰败,想要复原倒不知再要花去多少春秋。
在此之间吕子放和启泰倒是进进出出韭山洞数个来回,除了买来食水充饥外,便是一边守着艮垇,一边聊起日后的打算。
启泰直言师门有事,必须往北地燕京一行;吕子放见城魂一事已有着落,也厌了留守中都的差事,更提及刘基当日预言他重启波澜之时就在眼前,遂决定辞官远行,但却想趁此机会回师门看看,却是无法与启泰同行了。
待艮垇吸尽了凤凰山灵脉,整个刀体也由墨色中染蓝转成了通透的幽蓝之际,吕、苏二人心中同时响起了新生刀魄的传音,知他终于完成了自身的“修补”,破关醒来。
吕子放手拂刀面细细与新生的三弟闲话离愁,刀魄心中倒也真为大哥的真情所动,感触良多,但最终仍是言道准备陪启泰北上燕地。
吕子放见兄弟三人行止已定,倒也洒脱,约好了将来的联络之法,便拍开早准备好的陶罐,取酒与启泰分饮话别。刀魄此际也来凑上热闹,让吕子放将酒液淋于刀身,却也在蓝芒闪烁中吸尽了刀身的酒液,看得吕子放啧啧称奇不已。
酒尽之际,吕子放协启泰离洞出山,于卧牛湖畔抱拳话别,互道珍重之后便即转身向南行去,只余一个挎刀阔步的雄壮背影和兀自随风飘动的褐色头巾残迹。
启泰朝吕子放远去之处深揖到地,也即背着方篓、持着裹了麻布的艮垇转身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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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城内,一座深深庭院之中,却有一个面相丑恶的黑衣和尚向着南方掐指自语道:“你朱洪武虽然知了这龙脉之事,但比起贫僧却终究浅薄。虽罢了中都改以大龙兴寺镇之,以免人烟过杂耗散脉气,却终究惹怒了这因应龙脉而生的物灵。”
“如今物灵出走,还卷走了整座凤凰山的灵气,看来你这洪武朝却是已经走到了尽头,只是这失了灵气孕育的龙脉却不知又要引出多少兄弟相残的故事。唉,罢罢罢,谁让你当日不听我言,偏要建都于钟离故地。说不得,只好再由我出来帮你朱家收拾这破碎山河了。”
说罢,只见这丑僧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径自转身向庭院更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