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豚肥美，极易烤熟，但启泰怕鱼肉中所渗的污血毒力未尽，宁可损失少许口感，也要多炮制一会。熟透的鱼身不时滴下大滴的油膏落于火上，引得火头一阵猛窜，火苗橘红过处，总会留下一抹浓郁的焦香，诱人生涎。
艮垇于杀伐诸事甚是在行，对这烹调煮食却所知有限，见河豚早已熟透，启泰却仍翻烤不停，故出声问及原因。启泰手上不停，只于心底分神为刀魄细细讲解其中缘由。
千年轮转中启泰颇有几世专注于医道、毒理，对这世间的药材、毒物自不陌生，因这河豚同时兼了美食、剧毒与灵药三重功效于一身，启泰倒还真对他下过一番苦功。
《山海经》有载：“（少阳之山)敦水出焉，东流注于雁门之水，其中多世(魳)之鱼，食之杀人。”
后汉王充所著《论衡》书中论及：“毒蟄渥者，在虫则为腹蛇蜂虿，在草则为巴豆冶葛，在鱼则为鲑与多叔，古人食鲑肝而死。”
《本草拾遗》中则言：“规鱼肝及子有大毒，入口烂舌，入腹烂肠。”
古籍所言的魳、鲑、规皆为河豚古称，观其中所述便足可见河豚毒力之猛烈。以启泰的用毒经验推算，精炼后的一滴河豚毒可致千人于死地，且几乎无救，可算得上是第一品的毒物。启泰昔日配制的几种奇毒中都掺了此物，奈何河豚毒味重，范泰福在旅店中给静无下毒时却是无法用上。
河豚的美味无需多言，只见历朝历代皆有拼死吃河豚的饕餮便可知其中滋味，只不过烹调之时却需小心谨慎，除尽含毒的部件后还需长时间烹煮，化尽余毒后方可安心食用。启泰此时所为便正是为炼化余毒。
可这世间的物什，用之多时或可为毒，用之酌减更加配伍得当，或许便能变成救命的灵药。河豚毒具镇静、局麻、解痉之能。用量适当可止头痛心悸，缓解痉挛；刀箭伤口处理及麻疯发作时可用之镇痛；复对瘙痒、遗尿、破伤风、百日咳、气喘等症也颇具疗效；另外用于成年男子身上还有极强的壮阳之效。
解说之际河豚却已烤好，启泰不顾烫嘴张口就咬，膏腴满口遇舌即化，却是一时间只知啃噬，再无心理旁的事情。艮垇直接从启泰神识中感受河豚的美味，一时间也径自出神，陶醉不已。
食尽河豚，启泰已是甚为困顿，在湖边略作梳洗便抱着艮垇沉沉睡去，只留身前篝火中的树枝，在夜色中偶尔爆起几声噼啪裂响，远远传出。
隔日清早，启泰被湖面反射的晨光映在眼前，慵慵醒来，脑海中却依然满是河豚的味道。直坐了半盏茶的功夫，这才收束了神识，到湖边就水打理。
洗漱完毕，启泰见着昨日弃于湖边的河豚皮、鳃、内脏，不忍糟蹋了这难得的灵药，遂返身回方篓取来银刀、玉瓶，将诸物切割捣碎后榨出汁液，存于玉瓶中。又采来柴草重燃篝火，隔着火焰两尺的距离缓缓翻转加热玉瓶中的毒液，以使其慢慢凝炼。
启泰手中忙活，心中却是无事，艮垇尝过河豚的美味后对尘世生出莫大的兴趣，于是趁此机会让启泰给他讲讲这民间的风物。由于时近端午，启泰便选了些相关的掌故说给艮垇听。
端午又称端阳、重午、天中、浴兰、解粽、菖蒲，近来更被改作女儿节，每种说法皆有其根源，但总归起来却各自源于这一日里的诸般节俗。
端午本为“端五”，先秦之人视五月初五为重午不祥之日，惯于当天以朱索和五色桃印悬于门上，系五色丝于臂上，挂纸画赤灵符于胸前，复以兰草汤沐浴洁身，以求辟邪去疾。
后又逢楚国三闾大夫屈原得知秦将白起攻破郢都，心忧亡国、悲愤交加，写下绝笔《怀沙》后，于五月五日抱石沉入汨罗江中，以身殉国。
沿江百姓感其爱国，纷纷引舟江上努力打捞，未免鱼虾啃噬他的身体，又以“筒粽”投入江中为饵以喂鱼虾。却不料这份心意竟随着屈原的瑰丽诗辞流传世间，渐渐形成了今日端午节吃粽子、赛龙舟、祭屈原的风俗。
据启泰所知，端午食粽的习俗正式始于西晋，时人周处于《岳阳风土记》中记载：“俗以菰叶裹黍米，……煮之，合烂熟，于五月五日至夏至啖之，一名粽，一名黍。”
启泰族上为渡江南迁的士族高第，过江后虽与越人杂居却仍谨守汉俗，启泰幼时便多食于糯米中添了草药益智仁的“益智粽”，只是历经南北朝战乱之后，这“益智粽”却是再难见到。
至于挂艾叶菖蒲、饮雄黄酒、芝兰汤沐浴等习俗却是唐宋几朝方慢慢形成。五月五日亦被解为“恶月恶日”，民谚有云：“端午节，天气热，五毒醒，不安宁。”此时天气渐热、虫豸苏醒，各种疾病盛行，百姓借悬挂“天中五瑞”菖蒲、艾草、石榴花、蒜头和龙船花以辟邪驱瘟、逢凶化吉；饮雄黄酒以解毒防疫，更有地方惯将雄黄酒撒于房屋四周用以杀虫。如此种种倒是皆与驱毒防疫有些关连。
艮垇刀魄初成，以人而论正是少年时好奇心最重的年纪，听得启泰所言端午节种种，禁不住心驰神往，便即出言央启泰带他去见识一番端午的盛况。
启泰对他溺爱有加，加之此行又并不碍事，遂答应到前边的灵壁城中逗留两日，到过完节后再继续上路。
灵壁与五河接壤，属淮阳山系、徐淮山脉余脉。境内磬石山、灵觉山、朝阳山、白马山、耳毛山、邵山、九顶山、三注山、峨山中皆产磬石（八音石）。
“灵璧一石天下奇，声如青铜色如玉”，殷商时即有灵璧石雕刻而成的虎纹石磬存于宫中，《尚书 禹贡》中也有载“泗滨浮磬”之语，宋人杜绾在《云林石谱》中汇载石品一百一十六种，更是将灵璧石列于首位。
启泰和艮垇离沱湖，过五河，径入了灵壁境内。灵壁城小，规模和寻常镇子差不多，只是街市上除了寻常摊铺倒是多了许多石器店。两人一路玩石听音自得其乐，只是所见磬石皆为凡品，启泰仅买了两块手掌大小的以备日后作苻之用。
此时已是五月初四，小城中家家户户门前皆挂桃符、菖蒲，门板之上也将门神换作了“剑眉虎眼、阔额虬髯，粗犷雄强，威武逼人，粗丑中不乏妩媚，英武中显得儒雅，豪放中露出温柔，雄强中可现兹情”的捉鬼钟馗。
启泰这才省起灵壁相传正是钟馗的家乡，《不下带编》中有载：“钟（馗）乃灵璧人，至今后裔在焉，多以丹砂绘其祖像而货以资食。上有县篆者，尤灵应云。”
看罢街景，启泰投了旅店。晚饭时却见店中老幼皆聚于天井之中，碱水泡米、箬叶相叠，复以五彩丝线捆扎，在房门头上吊挂起一串串粽子，那青翠的样子直引得艮垇一阵躁动。启泰宛尔之余，却也决定明日必要多吃几个粽子，让刀魄好好体会一番其中滋味。
一夜无话。清晨醒来梳洗干净，启泰缚刀晃到大堂早餐，未及开口便见小二满脸堆笑端了一串粽子和一吊酒过来，嘴里还忙着解释道：“这位道爷，端午祥瑞。今日过节，店东送每位客人一串粽子和一吊雄黄酒，以应节气。客官慢用，有什么其他要求唤我便是。”说罢一哈腰转身就要离去。
启泰唤住小二，让他代自己谢过店东，又摸了几钱散碎银子塞给小二作了利市，这才放小二离开。
启泰低头看这粽子，却是九只粽连成一串，有大有小，大的在上，小的在下，并以九种颜色的丝线扎成，形状各异，刹是好看。
启泰知是“九子粽”，心中却是好笑，这种祈求多子多福的样式对自己这个惯于孑然一身的隐世之人倒是没有什么意义，但这粽子的美味却还可一尝。
拨开箬叶一口咬下，只觉清香甜嫩，腻中带甘，启泰不禁击节诵道：“裹就连筒米宿春，九子彩缕扎重重，青菰褪尽云肤白，笑说厨娘藕复松。”
吟罢，斟了一杯雄黄酒，不忌雄黄的辛温之味，一口吞下，却把正美滋滋回味粽香的艮垇噎得回过神来，直抱怨世间怎会有人爱喝如此难吃的酒液。
启泰勉力吃完九个粽子，却是连看也不想再看粽子一眼。整了整衣冠，施施然出了店门，向市井之地行去。
街上男男女女皆因兰汤沐浴之故，身上带一股清芬味道，更加上小姑娘们以五色丝串于襟上的辟邪香囊，更是让人流中香气扑鼻，刹是好闻。启泰穿梭其间，心旷神怡之余，倒觉得自己身上臭臭的甚是丢人，直引得艮垇在神识中笑得前仰后合。
灵壁紧挨新汴河，龙舟竞渡自是少不了的端午节目，只是毕竟城小，四里八乡也仅出了三条龙舟。启泰于人堆中遥看龙船争锋，心中却默念古辞：“竞渡深悲千载冤，忠魂一去讵能还。国亡身殒今何有，只留离骚在世间。”
观完龙舟、游遍街市，已是黄昏之时，启泰移步缓缓向旅店行去，却见街角地上遗了一张五彩的钟馗像，其间钟馗以指挖鬼眼，形貌甚是惨烈逼真，奈何盖县篆处却被一团浓墨弄污，估计是画郎卖不出去，收摊时扔于此处。启泰爱这画工风骨，也不嫌弃，拿着一路观赏一路回店歇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