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立冬,一连几天冷雨连绵,很快就是十二月。
一个人住在那个小房子里太冷了,刘惜梦被冻得瑟瑟发抖,可是也没有办法,学校的孩子们都是些穷人家的孩子,自然交不起太高的学费,所以她的工资很低,平时得省吃俭用。房子里没有买取暖的东西,更何况就算有钱,这个时代也没有空调。
刘惜梦从小就怕冷,所以晚上很难入眠,她抱着被子,看着书,只要困极了,就会战胜寒冷而睡着的。就在开始打盹的时候,门外忽然想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刘惜梦紧张起来,这是住在这里到现在为止,第一次有人在半夜敲门,不会是什么坏人吧?这可怎么办呀?不开门的话,那个人会不会破门而入?
敲门声越来越急了,刘惜梦顾不得穿衣服,她从床上跳下来,环顾屋子,终于发现了可以做武器的东西——菜刀。拿着菜刀,她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前,做了个深呼吸,举起刀,小心翼翼的打开门。
然后,门外却什么都没有,低头一看,有个人躺在地上,四周都是血,刘惜梦虽然经历了几次战争,可是过了这么久安静的日子,突然看到一个躺在血泊中的人,她吓坏了,手中的刀顿时滑落在地。她又紧张起来,急忙蹲下来看看刀有没有伤着地上的人,确认没有后,这才松了口气。
刘惜梦把那个人的脑袋翻过来,没有想到,竟然是向英楠。这是怎么回事?她慌了手脚,一边拖着向英楠往里面走,一边喊着:“向英楠,向英楠你没事吧?你可别吓我呀?怎么会这样呀,你不是上海的英少吗?”
几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刘惜梦才把向英楠弄到了床上。向英楠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她即刻将衣服用剪刀剪开,有好几处刀伤,幸好都不深。除此之外,脚上还中了一枪。
跟着朱棣的时候,徐弘远经常受伤,所以她对包扎已经轻车熟路了。家里有现成的金疮药和绷带,可以处理刀伤。只是腿上的枪伤,她实在无能为力,只能先止血,等天亮了去医院处理了。
弄好这些后,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刘惜梦洗了手,换了衣服,然后坐在床边,看着脸上苍白的向英楠,她真想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唯一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向英楠被人袭击,只是,到底是什么人,敢袭击他呢?
“冷……好冷……”
房间本来就阴冷,天又下雨,刘惜梦一个好好的人睡着都冷,更何况现在向英楠失血过多呢?棉被全压在向英楠身上了,连自己的外套也压上去了,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盖的了。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呢?
刘惜梦摸摸向英楠的头,好烫,估计起码烧到39度以上了。她有点慌,这样下去向英楠会死的。可是既然向英楠在生命垂危的时候找到她,那就是对她的信任,所以,她不能辜负别人对自己的这份信任。“我一定要救活你!”刘惜梦想到自己喝醉酒那天,向英楠为她取暖,看来,这次也只有这个方法了。
于是顾不得羞耻之心,管不了向英楠现在是光着身子的了,刘惜梦脱了外面的衣服,只剩下一件单薄的长褂子,然后迅速钻进被窝,抱着向英楠冰凉的身体。“我不会让你死的,放心好了,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忽然刘惜梦又觉得悲哀,看来还是这个魔咒呀,只有接近自己的人都会倒霉。王礼不肯原谅自己所做的一切,她的背叛,让王礼怒不可止,所以要拿和她有关系的人报复她。刘惜梦已经下了决心,等向英楠好了,她就离开上海,去一个人烟罕至的地方生活,直至终老而亡。
第二天一大早刘惜梦就醒了,可她发现向英楠醒得比自己还早,正看着她。“你醒了?没事了吗?”又摸摸他的脑袋,“谢天谢地,总算退烧了。走,我带你上医院。”
刘惜梦刚要起来,才想起自己昨晚把衣服脱了,那个时候向英楠是昏死的,还不觉得什么,现在向英楠清醒了,她立即羞得脸通红,愣在那不知道动了。
看着刘惜梦这个样子,向英楠却笑了,“怕什么,我们都同床共枕了。”
“你……”刘惜梦更是又羞又气,“我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救你!你这个不知道知恩图报的家伙!”说着,刘惜梦干脆躺会去,拉起被子盖住了脸。心想,这回丢脸丢大了,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会这么早就醒过来呀!
忽然间,刘惜梦觉得一阵温暖,被子上面,一只有力的胳膊环着她,她的身体变得僵硬,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知道,只要来找你,就一定能活下去的,你昨晚说的话其实我都听到了,你说不会让我死的。你放心,我知道一个女孩子牺牲这么多意味着什么,我会对你负责的。”
一行泪顺着刘惜梦的眼角流了下来,她想梅凤天,想得快发疯了。此刻如果身后的人是梅凤天,她一定顾不得什么廉耻什么礼仪,拥入梅凤天的怀抱。可是,刘惜梦知道,那是向英楠,不是梅凤天。她早就知道向英楠的心思,但她不爱他。就算是救他,也只是因为向英楠是朋友。刘惜梦不可能眼睁睁得看着朋友在自己的面前死去的。
“你怎没了?”感受到刘惜梦的异样,向英楠有些紧张。
刘惜梦擦了擦眼泪,说:“我没事。好了,你现在把眼睛闭起来,我要穿衣服了。对了,你是怎么受伤的?”
“昨晚忙完事情后回家,被人突然袭击,一不小心,就弄成这样了?”
“为什么不回家?”
“我又不是真的笨,他们既然袭击我,那么回家的路上肯定有埋伏,我要回去,就是自己找死。所以就到你这儿来了。”
“那你知道是谁吗?”
“心里大概有数了。你不用担心,我要这些人好看!”
“自作多情,我担心你了吗?只是问问情况而已。”还有,你的衣服我已经扔了,不过你放心,我这儿有男装……”
“你怎么会有男装的!”一激动,向英楠把眼角睁开了。
幸好刘惜梦是背着向英楠的,而且衣服已经穿上了,只是还没有系纽扣。她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地从衣橱里拿了一套衣服出来,扔到向英楠面前。“换上吧,就是和你的那些衣服比不得。”
向英楠一看衣服,还是新的。“不会是你本来就买好,要送给我的吧!”他立即穿上了,“果然,很合身呀,就是按照我的尺寸买的。”
刘惜梦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这衣服,是她按照梅凤天的尺寸买的,她总是希望有那么一天,梅凤天能够再次回到自己身边,叫她一句“福来”,虽然她也明白,这是永远都不可能的事情。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的金疮药不错,看你恢复得挺好,可是枪伤得去医院,我现在去找黄包车,你在床上躺着别乱动,要是伤口裂开,出血我可不管。”
把向英楠送到医院后,又找医院的人通知到了向寒山和明月,刘惜梦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偷偷得离开了。
茗绣已经不太随便陪客人跳舞,她的海报张贴在大门口,在霓虹灯的照耀底下闪闪动人。如今只要说起百乐汇,就没有人不知道荣茗绣,每天从台上下来,化妆间门口就堆满了花篮和礼物。
只是茗绣一日比一日沉默。
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应该比以前开心才对,当了红牌,有了名气,甚至可以跟英少一起应酬各等各样的名流贵客,就像左震说的那样,对现在的荣茗绣来说,华丽的衣裳,精致的首饰,真的已经算不了什么,只要她想要,很容易就能得到。
可是,自从上次烫了手的那个晚上,左震再也没有来过百乐汇。
那天刘惜梦说的话,她想了很多,看来真的是自己的问题,是自己误会了,原来一直默默地守护着自己的是左震,可是为什么自己知道现在才知道呢?如果早点知道的话,那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了。现在,左震去消失了。
如果不是变故来得那么突然,茗绣自己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到他。
那一天,原本是个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的晚上,断断续续下着雨,但寒冷的天气仿佛丝毫也没有影响百乐汇的热闹,楼上楼下,依旧是人满为患。
茗绣在大厅里跟几个贵客寒暄,其中一个,是大兴洋行的陈经理,上海赫赫有名的总买办,百乐汇很多洋货也是从他那里买回来的。他这一阵子常常来捧茗绣的场,也算是熟客。
“楼下人太多了,不如上去打两圈牌?丽都的何老板也来了,正愁没有牌搭子。”茗绣喝了两杯酒,觉得身上微微出汗,便笑着跟陈经理提议。他若是去打牌,她正好抽空歇一歇。
陈经理摇头,“别提了,这阵子手气差,中了邪似的,在九重天一连输了半个月,算一算,一辆汽车都输了进去。”
茗绣微笑,什么叫做销金窟,百乐汇的舞,九重天的赌,这都是人尽皆知的事。倘若不是陈经理这么阔绰的客人,恐怕也上不起九重天的赌桌,那里动辄就是一晚间输赢过万的豪赌,家底薄一点的,根本没资格去那里论输赢。
陈经理依旧在发着牢骚:“手气这东西还真是奇怪,碰见左二爷这样的人物,输了也就输了,可是就连老唐老冯这样的三流角色,也能赢我好几万!”
茗绣一直在敷衍地听着,脸上挂着一贯的微笑,听了一半,耳朵忽然竖了起来,心里一个激灵,脱口道:“刚才你说什么?你前几天输给左二爷?”
真的,别说是见面,就连“左二爷”这三个字,也好像很久没有听见过了。
她想知道他的事,其实也不难,毕竟上海滩的交际圈子,也不过就那么大。但是她从来也没有问起过,好像是,刻意地回避着他的名字。
陈经理倒还没察觉她的脸色和语气不对,接口道:“哦,你说前天那一局?不止左二爷,还有易通洋货的钱经理、冯署长的公子冯三少,除了我,就数冯三少输得最惨。”
“怎么——左二爷——还有冯三少他们,都常常去九重天吗?”茗绣问,难怪这么久一直看不见他,原来他有了新的去处。心里好难受,他就这么不想见到自己吗?
陈经理道:“说来也是,这阵子常常在九重天碰面,以前不记得左二爷喜欢去那里赌钱,他牌瘾不大,打牌也只不过是随便玩两手。”
正在说着,忽然舞厅门口起了一阵骚动,音乐依然悠扬,场中三两成群跳舞的客人却纷纷惊呼着四处闪躲。茗绣不禁一惊,出了什么事?站起来张望,却只看见门口一个大个子横冲直撞地闯了进来,半边身子鲜血淋漓,紫黑色的脸膛上,一脸的油汗。
百乐汇的保镖和门卫都呼啦地一拥而上,还以为是有人跑进来砸场子闹事,都以为要打架,顿时场子里座位上的客人纷纷四散,潮水一般拥挤着退开,只有茗绣拼命推开众人,奋身直上。
“石浩!浩哥!”她扬声叫,从人群后面挤上来,“出了什么事?”
石浩是青帮的人,向来不离左震的左右,他这样闯进来,必定跟左震有关!英少一直说,最近外头局势乱,会不会、会不会是——
“二爷……二爷在不在这里?”石浩狂乱的目光瞧见茗绣,冲过来一把拉住她,“还有英少呢?”
茗绣的脸色也不禁变了。看他这样子,事情好像还不小,“二爷没在这里,英少也不在,今天他在凤鸟阁请客。”
“那、那怎么办?”石浩急得没了主意,“我去过宁园,没见着二爷,这阵子二爷都是一个人出去,身边也不带着人,万一要是……”
茗绣心里猛地一凉,忍不住打断他:“到底怎么回事?”
“刚才码头出事了,有人来偷袭,我担心二爷跟英少也会有危险,所以才赶来报个讯。”
“他可能在九重天。”茗绣拔腿就往外跑,外面还下着雨,这会儿工夫,雨势渐渐大了起来,她身上只得一件薄薄的罩纱裙子,跳舞穿的,已经来不及回去再换,只能这样一头扑进雨里去。冰凉刺骨的雨水很快湿透了衣服,浑身都起了一层寒栗,心里却好像着了一团火,只这片刻的工夫,已经急得手心里都是冷汗。
以前百乐汇门口总有车夫拉生意,偏偏这时候还不到散场,又下雨,四处张望一圈,居然一辆黄包车也没看见。
茗绣不敢再等,脱下高跟的舞鞋,赤着脚就在路边飞奔。路面看着平坦,赤足踩上去才知道粗糙,脚底仿佛被石子硌破了,火辣辣地疼。
直跑到路口,茗绣才喘着气停下来,往左边,就是九重天了,但愿左震没事。
“荣姑娘!你去哪里?!”后面的石浩也追了出来。
茗绣怔住,“我要去九重天找二爷。你去英少有没有事。”
没想到一辆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唐海把头伸出来,“不用了。”唐海伸手拉她上车,“我刚接到消息,英少已经在去凤鸟阁的路上出了事。”
茗绣来不及答话,车门已经关上,引擎一声怒吼,车子又箭一般直射向雨幕里。
九重天。
如果说,百乐汇是流光溢彩,那么九重天就可以说是金碧辉煌。
楼下是大赌场,麻将、纸牌、骰子、牌九、二十一点、轮盘、百家乐,应有尽有,人声鼎沸。
楼上是贵宾厅和包厢,那里才是真正豪赌的地方,听不见楼下的喧闹声,可是每一间包厢的赌桌上,巨额的筹码都堆积如山。
石浩和茗绣他们赶到的时候,楼下大厅里正是人山人海。唐海在车上,石浩块头最大,一马当先地拨开人群,横冲直撞地挤了进去,茗绣在后面跟着,一路上了楼。
“站住,你们什么人?”楼上的赌场保镖拦住了石浩的去路。
“别挡路!”石浩哪里把他们放在眼里,眉毛一掀就要动手。
茗绣正好跟上来,一把拉住他,“浩哥,这不是咱们的地方。”按住了石浩,又转头向那几个保镖问:“我们找左震左二爷,他在不在这里?”
那保镖犹疑了一下,“你们是青帮的人?”
石浩踏前一步,“没错。”
“左二爷刚来。”那保镖没敢耽搁,带他们去了包厢。
门一开,石浩一眼看见左震,忍不住就大声嚷了起来:“二爷,二爷!”
左震一抬头,看见石浩一身的狼狈一脸的慌张,脸色先就一沉,“慌什么?”
看见左震没事,茗绣暗暗松口气,多谢老天爷,只要左震好好地站在那儿,她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
石浩闯进了包厢里,“二爷,出事了!刚才、刚才在码头……”他一时情急,说话都说不利索了。
左震皱眉断斥:“出了天大的事,你也先喘匀了气再说话。”
石浩跟着他不是一年两年了,遇见什么事,还能叫他这样方寸大乱?